知我(终)
不知算不算填了 @泽漆 点的梗。
哭包在先生怀里哭成个包。
应该没有at错?
莅阳被领进门来的时候,萧景琰正将一颗蜜果子往颦了眉的梅宗主嘴里送,低声细气好言相哄,这样的侄儿,熟悉的眉眼,却是她大约十来年没见过的陌生。
“莅阳不知太子在此——”
“此处并无外人,繁琐礼节姑母不必介怀。”萧景琰起身给她问好。“不知莅阳姑母此来所为何事?”
莅阳一怔,望向拥衾在侧的梅长苏,呐呐不得开口。
“景琰。”
“嗯?”
萧景琰望他的眼神,好像佛牙晃着尾巴朝他讨喜,梅长苏止不住发自内心的微笑,那一句“见先生如见我”,此人说得真心诚意,也是身体力行,其实不应该,他却禁不住油然欢喜。
“你今天陪飞流练过剑没?”
“啊?”
“没有!”
听见自己的名字,飞流嗖地抱着什么跑来——白鸽?这鸽子是不是太肥了点啊?——站门口好奇张望。
萧景琰还纳闷自己的日程里头什么时候有陪孩子玩这一项了,他不是负责被梅长苏玩的吗,就被梅宗主一声令下给卖掉了。
“飞流啊,让水牛陪你练完一套剑法。”
“嗯!”飞流两手往上一抛,受惊的鸽子拍着翅膀飞了去,就用空出的手来拉萧景琰。“水牛,水牛,水牛……”
萧景琰是扁着嘴几近被少年架着出去的。临走前还回头以眼神控诉了无良地主,被大地主一个扭头给躲过了。
他见不得萧景琰那双眼睛的,梅长苏想,不然打不定主意。
他目送那一大一小两个背影出了门去。飞流个子似乎又高了些,即便是在脊梁挺拔不屈的萧景琰边上,也并不差什么。十几岁的小孩身高窜得特别快。昔年靖王奉旨前往南海以前,他也还没高得过景琰。
如今已超出几分了。
他特意站直了,拉着萧景琰用手比过的。太子殿下本也无妨,只是他笑得大约太灿烂了,许是灼了人眼,这人竟然不顾身份用上下三滥招数,以手搔他的痒痒。梅长苏笑得更是弯了腰,脚步都稳不来,抓着那双不安分的手才不至于笑到地上去,乃至笑得过分了,气息一个弯没拐顺,呛着喉咙就扯出一阵咳。
萧景琰住了手,嘴上还是不放过的,一面顺他的背,一面跟他没完。
“先生又痒了?”
孰言当今太子宽厚仁泽?分明记仇得不得了。
梅长苏抿嘴一笑。不知这回如此被差开,这家伙会如何跟他讨回来呢。
“这些年月少与太子相见,印象里总是刚直坚毅、从旁不语的领兵皇将,此时此刻才从他身上看见了从前了。”
莅阳之音召回出了神的梅长苏。他松了手中被欲下床,被她曲腰拦了,柔柔指腹压在他的手背之上,却似是千般重,难挣开。莅阳给他重新拢好被,拨开他额前散落的几绺发丝,在床边寻了一个很小的位子,侧身坐了下来。
少年时的这般对待那是自自然然,如今的梅长苏却受不得这样不明不白的好。他垂首,往床里头退了退。
实在也没什么路可退了。
“长公主殿下此番前来是为何事?”
“小殊……”莅阳欲言又止,伸出的手悬在半空,还是垂到膝上。“你看看我,看看小姨。”
“看来殿下是将苏某错认作他人了。”
莅阳低叹:“那日在东宫,果然是伤到你的心了……”
这说的自是莅阳与萧景睿持谢玉手书去见太子的那一天。莅阳为谢家人忧的心,本在他掌握之中;莅阳的去而复返,也在他计算的可能里头;事情没有低于也未有超出他的预期,萧景琰却读得出他的情绪。他确乎站不稳,太子几来扶,好在后头便是座椅,他跌下去,不过撞得疼一些。这么点小疼他受得住,算不上什么。
比不上那一夜的火。
比不上那之后的漫漫长寒。
萧景琰也学会宽慰他人,佯作没瞧见,好言好语,条理清晰地与他商讨后着。难说他不为此稍感欣慰。萧景琰的音容如落水之锚,稳住他风雨飘摇的心中帆,让他得以靠港歇足精神,再征前方。
他难得放了一些轻松,把一直吊着的那口气,松出来一点点。
他默默地等。莅阳如他所料一般折了回来。他依然出不得声。这一回,萧景琰自觉主导了对话,他只在必要时,添一两句而已。所有人的心思都可能是变数,而萧景琰的不是。从不。
就算知道他一直在骗自己,萧景琰的心也未有变。
是他变了。
“人的心肠,本就是越来越硬。”他喃喃语。“硬成了石头,便也不会有什么感觉了。”
“可石头也有磕磕碰碰的时候哪。”莅阳急说。“也有残缺之时。”
“原乃残存,完物安在?”
十三年了……
“我竟然、我竟然没有认出你来……”莅阳终是忍不住,一手撑在榻上,探了身抚他的脸。梅长苏无可避,由她去了。“你从前,长得那么像晋阳姐姐……”
“十三年了。”梅长苏把默念的这个数说给她听。“林殊葬身于梅岭,与七万忠魂一齐,已有十三年了。”
“小殊……”
莅阳哭了,这并不出奇。出奇的是梅长苏的心跟着颤了一下。他长长叹嗟,握住了她的手。
“您可知,陛下寿辰之日,他把我单独叫进养居殿,都同我讲了些什么?”
莅阳把他的手拉到自己心口前,发着抖,流着泪以双手揉搓。并无意义。
暖不起来的。
“陛下金口,翻案,重审,亲诏天下,都依我。不过,条件有一。”
“什么?”莅阳忘了抽咽,追问道:“什么条件?”
“不能让林殊活着站在朝堂之上。”
“你答应了?”
“当然。林殊所求,本不在此。”他眼内不藏悲喜,只将她的伤心收了进去。“现在这般甚好。不过,我终究还是应该同你说一声多谢的。”
他咽了一口唾液,并非眼泪倒着流,直视她的眼睛添了一声:“小姨。”
莅阳一时怔住,遂嚎啕大哭。
“小殊、小殊啊!——”
“您走吧。”
他抽出被她两手怀抱的手,狠了心偏过了头,下了逐客令。动静引来守在门口的江左盟众,私语一片后是宫羽走了进来,搀扶着莅阳长公主慢慢步出去。她回了头,他眼角的余光瞧得见。他倒盼望她没有。
然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。
梅长苏呆望着没掩阖的窗子,半晌,终于叹着气开了口。
“进来吧。”
萧景睿开窗翻入屋内,身手利落跪坐于床前,两手在膝上攥住衣衫握成了拳。
一时尽显拘谨。
“我就知道你在。你向来是个孝顺孩子,不会让你母亲一人独来的。”
金陵一众世家子弟里头,萧景睿是林殊最喜欢的孩子。他聪慧体贴,比同龄人要成熟懂事得多,最让人省心——虽然他身后往往有一个最不省心的言豫津。他待人待物远比他人挑剔,在教学上实无天赋与耐性,却愿意带着夏冬硬扔给他的两个孩子,亲教他们读书骑射,不是没有原因的。萧景睿也是林殊最心疼的孩子。他是太过成熟懂事,力促自我成长,不愿叫亲人失望,独独遗算了自己。
可这些旧情也并没什么用。他仍然算计了萧景睿,就如他一开始便把萧景琰摆进了局内。他与萧景琰说,成大事者,须有取舍。他的心比谁都狠,他做得到,做到了却也没什么值得开心的。人在这种时候,往往会派生出一种活着没意义的愁绪。
人却必须活着。
他还有要做的事,和在意的人。
“苏兄。”
萧景睿红着眼睛。他才刚弄哭了一位母亲,这下连人家小孩也要哭起来了。这一点倒是一样的,无论是林殊还是梅长苏,都是真真正正的闯祸精。
“景睿,你是个聪明孩子,我就不多说了……以前,林殊教过你的,你还能记住的,就好生记着,不要忘了。至于梅长苏教给你的——”他唉声道,“对你而言,多半不是什么好事。你生来温厚,愿意记的就记着,不愿想的那些,就随它去了吧。”
风从半开的窗户灌进来,吹得木窗一下咿呀。
“景睿……从前起,就仰慕苏兄气度才华,虽然后来……但是……”
萧景睿结结巴巴,话说不灵光,好像话说尽了,一切也要到尽头了一样。
“走吧。刮风了,早点送你母亲回府去,当心别着凉了。”
萧景睿一个咬腮,忽地下了什么决心似的,合手与他拜别,道:
“谨遵兄长教导。”
“景睿……”
“还望以后,苏兄不吝赐教。景睿失陪。”
年轻人走的时候还是走的窗户。这宅子里不止住客,就连来客里似乎也没个好好走路的人了。
“梅长苏……也不剩多少时日了。”
梅长苏低声感慨。
这个孩子啊,犟起来,几乎要和萧景琰一个样——
念想着的这头牛就顶着湿漉漉一双眼踱到他跟前来了。
梅长苏的心一下子软得不成样子。他最看不得这个哭包哭,每次瞧见都跟去了自己一层皮似的,揪着的心疼得比毒发还难受。他想,得找一天把这个跟萧景琰挑明了。看看到时候谁更舍不得。
“叫你去陪飞流练剑,怎么还在这里。”
“练完了。就在你房外练不行吗。”
“行行,殿下说了算。”
“殿什么下。”萧景琰嗔他说。“你下回要支开我能找个像样点的借口吗?我又不傻。”
“哎呦,谁敢说咱们太子殿下傻呀。”梅长苏主动伸手去够他的脖子,萧景琰从善如流,紧贴着他坐下来,还弯了腰低下头,方便他把手绕到后头去。“咱们景琰心里清明着呢。”
“你知道就好了。”
“我当然知道。”他贴着萧景琰的额头说。“你的心思我都知道。”
“你的心思却很难猜。”
萧景琰埋首到他怀里,藏起了那双惊鹿一般的眼。这头牛少有如此示弱的姿态,想来是把话偷听了没个十分也有八九了。他两手从对方颈上稍移,牢牢护住那个后脑勺,不说话了。
“阿苏,你是不是很不喜欢‘梅长苏’?”
他叫“阿苏”。他从没这么叫过,此刻,怕是刻意为之,为了与读音相仿的“小殊”区别开来。梅长苏手一僵,他便得了答案。
“我却欢喜得紧哪。”萧景琰说。“起初,我也以为,梅长苏就是一个阴诡之人,与别的谋士并无不同,然而交往愈深,他的品性就在我心头愈发清晰起来——骨子里的正气是藏不住的,他和我有着共同的目标,不是东宫或至尊之位,不是名利金钱,甚至不只是赤焰冤案背后真相——而是保大梁国体兴盛,还朝廷浩然清正。他与我少年时的至交一样,是个值得托付性命真心的朋友。”
“景琰……”
“你听我说完。这段时日,这些事情,我思索了许久。我曾与母亲说,也无数次向上苍祈求,我不要你活在我的心中,我要活在我的身边。对我而言,林殊,梅长苏,都是一样的,只因是你——只因你是你。梅长苏于我,是上天的恩赐——你活着。你在我身边。每一天,都是多一天。我安能不满怀欢喜?”
萧景琰这一番长长的说话,几乎不见战抖停顿,语速不紧不慢,仿佛内心无尽平静。梅长苏从自己沁湿的里衣上读到他的快乐与哀愁,却半句抚慰的话也道不出,唯有使了力气去抱他的心,贴近胸膛。
如他所愿,活着。
“光阴往来,时如逝水,人自然都是会变的。”萧景琰贴在他胸腔前说,声的震荡仿佛可从头盖传到梅长苏心上去。“那又如何?外在的一切,皆可崩塌,重铸,如剑入炉,浴火重生。唯有本我持恒,本心不曾动摇,我便还是那个我,你亦仍是那个你。旧事能再新,旧人可如旧。小殊或者阿苏都是你。我不在意这些,我希望你也不要在意。”
梅长苏长嗟。
“你呀……偏生在这种时候最为善辩。要是擦干眼泪,说服力还会更大些。”
“我这会只需要说服你。”萧景琰颇为不舍地离开他的怀抱,用衣袖擦了擦脸。“眼泪,对你管用。”
“你!……”梅长苏一脚踹过去,萧景琰配合地往床外边退了退,如此听话倒让人更气了。“去给我拿身替换的衣裳来。你哭得衫都湿透了。”
“遵命——”
萧景琰就喜欢看梅长苏气急的模样,这样的差使太子殿下甘之如饴。他脸还没干透,嘴角眉间已挂上了笑,连走动带起的衣袂看起来也像是欢欢快快的,一点看不出来这是平日里认真谋事的监政太子。能与其媲美者,唯十数载前,与好友嬉游金陵之王七子矣。
幸而得尔,吾生至宝。
终
灵感来自大殿上莅阳的惊讶,和这一段。
因为隔了一个周末,我已然有点忘了当时的具体想法了(……不好意思我玩脱了!),不过大意的想法是,想通过景琰宝宝之口,来缓和一下宗主的PTSD症状(……)都说人人都爱祁王,虽然剧里阿苏也多次表示对祁王的敬慕,但我以为,梅长苏真正苏了的那位,是少年时的自己。关于这一点,我在之前的文也有稍作探讨:他对于林殊的执着,可说已成了执念,他对于梅长苏与林殊的人格切割,几乎是一刀不留情,他有多嫌弃现时的手段,就有多怀念曾经的自我。梅长苏是林殊的拿不起,林殊是梅长苏的放不低。这心里的一道坎,他最终也没能说是过去了。对此,我只用(东)阁主的话以表内心:你大爷的,有病得治呀~
你好,我们宗主需要心理治疗(。
所谓四幕,幕一苦口良药,幕二相见不识,幕三兄训长守,幕四哭诉衷肠。另有一说可能添加幕五,加进来不太合适,下回再写。去吃饭啦!
幕二与莅阳,本有一句“连景琰都认不出我,你认不出来有什么奇怪的”,后来没用上……不甘心,free talk补上。
*“阿苏”叫法取自kkw的微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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