城南遊客

此心长不安,此城旅居人。

冬信

续 《明珠为盟》《明月我心

前说此二篇,前者说“生”,后者话“死”。

那这一篇,便是“再生再死”,

泪儿收起,

不想惊动你。









景琰。

 

他听见有人唤他之名,兀地回过头去,却是一片空。

 

茫然四顾,方觉自己身陷大雾之中,入目尽苍茫,好比金陵冬雪白。

 

脚底有所动静,他细听,水流声,静静淌,再听——

 

又是一声“景琰”。

 

萧景琰低首凝目,终于等得雾渐散薄,他脚踏乌木,竟是舟在江上行。他年少时,乘天子之威领命出南海练兵,江湖河海之别,自较常人更能判定,但到底身不曾自由,未有游历大梁国土河山的机缘,一时也难辨身何在。

 

倒是不需第三声呼唤,他便认得那个人。

 

皆说愈往高处走,人愈是孤独,萧景琰却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。他自幼少与其他世家子弟来往,又惯处于皇长兄与林家小殊的锋芒掩盖下,知己好友本就不多,十三年前一并尝尽生离死别,会直呼他名之人,除了父母兄弟,根本没有。便是亲叔纪王爷,也只有在与梁王谈天时会跟着叫他本名,平日见了也是以殿下敬称,既然王叔遵纪守礼,他更没有推托的道理和必要,再说了,他与这尊玲珑心的笑面佛也并没那么亲近。从来……

 

从来也只有那个人,能把他的名字叫出千转万绕来。

 

后来,萧景琰再凭记忆去寻个中蛛丝马迹,才发觉那个人纵使名头换,容颜改,叫他的方式不曾有变。无论是“靖王”还是“殿下”,甚至是“水牛”,每一声呼唤的尾音,都被有心无意地拖曳,似旧影被日光拉长了,别人轻易辨不出,唯己可测。也是后来,萧景琰时常对自己生气:这般明朗的证据在眼前无数次展平,而他竟然没有一早认出那人来。

 

那人叫他的每一声,都如从前日后的“景琰”,三十载无差。尾音被稍稍拖长,一个“琰”字被含在齿间舌尖,带无奈,显宠溺,似撒娇,表欢喜,十三年前如此,而今依旧。每一句“殿下”,均沾有其不自知的情长,萧景琰起先没能参透,过后懊悔不已。他已不介意任何称呼,只要有生之年能够再听——

 

景琰。

 

梁王不再与他交谈,终日少言寡语。母妃一向如此唤他,但那不一样。那人唤他如他之名是一个不愿惊动的美梦,便是昔时年少,那人尾音上挑,仍要一拖,让那么一个名字,在嘴里耳边待得更长久一些,“免得你这头牛,左耳进,右耳出”。人不知,那才是他萧景琰心头不愿醒的美梦,不为年少青春,只为相知相守,朝朝暮暮长相见。十三年的分离啊……

 

较尔后万古愁,不知是哪一种更断人肠。

 

他听罢三声“景琰”,泪水终究汹涌而落,跌入滔滔江水,一同奔往天边月。透着月色,雾愈薄,风愈急,小船依旧稳稳向前,直朝天际。隔着乌篷,隐隐约约一个人影,孤立船头,背对着他,似有回眸之势。

 

萧景琰化了灰也认得这个人影。他若成尘埃,怕是早早乘了风去,跃过篷底,攀人衣袂上,沾人眉目间。而那个人,就是灰蒙了一张脸脏兮兮,那一双明眸也定比月明更明——他的小火人啊,从来就会发光,若明珠,胜明烛,一份信念,燃尽最后一分心力,也必会坚守——萧景琰被瞒得好惨。

 

他宁愿化了灰的是自己,而不是梅岭雪落无声,朝堂再无林殊,也不是那以为再也不会见的字迹手书的告别。

 

吾兄景琰亲启。

 

他宁愿听一声萧景琰你没脑子——从小到大,他何其有幸方听得一回“景琰哥哥”,偏生在此时,那人便心甘情愿地写下来,抑扬顿挫,用力恰宜——也只有那人生气时,他的名字在张嘴里被叫得那样短,短得像是一个人的一生。

 

那封信被他烧了一个角,几近烧到了那人的署名。萧景琰不知自己一时鬼迷心窍,竟然舍得了那人最后留给他的别话,当下以手掐灭了即将蔓延的火苗。那是很长也很短的一瞬。

 

他久沉默,送信的孩子替他着急。

 

一会叫信,信,信,苏哥哥,一会又叫,水牛,水牛,烫手,痛。

 

其实那一点小火苗,未有眼泪滚烫,那一点痛,不如长梦初醒之怅然,以及之后再无停歇的撕心裂肺。萧景琰何曾怕痛,他已痛过了十三年,早就刀枪不入;他怕的是分离从此无会时。上天似乎不曾眷恋于他。

 

他在眼前摊平手掌,毫无灼伤痕迹。当然,他早晓得是梦了,留金陵,守社稷,是他对天地己许的诺,何来浩瀚大江上的这番故人来。晓得了又如何,仍忍不住上前两步,伸手去够熟悉的背影。

 

也自然是够不着。不敢穿过船篷去,也不敢踏顶而过,生怕一个动静,惊了梦中人,瞬息万变的虚幻中,便连这一个影子也从眼前湮灭。天欲晓,月西沉,一叶顺水行,船头人影半回头,一纵身,跃进月色水色里,萧景琰胸中一闷,几乎稳不住身躯——

 

“景琰。”

 

他猛地张眼,神色惊恐,想来有些骇人。

 

梅长苏一手与他掌心贴掌心,松松扣十指,细细摩挲他手上疤痕,几乎是整个人趴在他胸膛上了。另一手,曲了指,抚他眼底,轻拭睡梦中沁出的泪水,温柔至极,与其脸上看好戏的调皮全然不相似。他长吁一口气,摸上在自己脸上流连的手,圈住那细瘦的手腕,制止了梅长苏接下来的行为。

 

“你不要老掐我的脸成吗?”

 

“我是在帮你。梦里可不会觉得疼。”

 

是么?

 

萧景琰眼神转黯,手上一紧,梅长苏一个吃疼,手腕上已留下一圈红印。这下他倒是大惊,在意得不得了,卸了力度以指轻揉,什么梦中悲切也忘到了天边。是梅长苏不放过这个话茬,一双眼将他钉在床上,仿佛将人看了个透。

 

“做噩梦了?”

 

“没有。”萧景琰迟疑片刻,将那手腕拉到唇边,郑重印上一吻。“不疼了吧?”

 

梦见了你,欢喜还来不及,怎么能算是噩梦。

 

梅长苏由了他去,不再追问,只是在他手里挣了挣,笑他说:“亲亲就不疼了?你以为我还小吗。倒是你,赶紧起来了。”

 

“天还没亮呢。今日立冬,阿苏这么早就赶我下床可没理由了啊。”

 

“一日之计在于晨。不用上朝也不能赖床。”梅长苏这话说得一本正经,表情也绷着,眼睛却是在笑的,瞒不过萧景琰。“都起西北风了,天色自然明得不那么早了,别找借口。就是趁你休沐,静姨说好了,今天吃饺子,你起床了刚好去给她打下手。”

 

“就吃饺子啊?”

 

“饺子怎么了,飞流喜欢吃。”

 

“荤呢?”

 

“饺子馅不是荤啊?”梅长苏没好气地踹他一脚,反被抓了脚踝,动弹不得。“得了得了,少不了你的姜母鸭,一说到吃的就跟个小孩似的,你知不知羞。”

 

“我这不是想着你要多吃点好好补补吗。”

 

萧景琰玩心大起,就着这个一手与他相握,另一手捉着他脚踝的奇怪姿势举得梅长苏整个人离了床,一副要掂量掂量的样子。

 

“有点肉了,不错。”

 

“那是不是再养养就可以吃了啊,嗯?”

 

他下意识点头称是,被一声带了气的“萧景琰!”惊醒过来,赶紧把人安安稳稳放回床上,打了个滚用身体裹住对方,似乎要把人嵌进怀里。梅长苏挣扎了一阵,萧景琰不放他自是挣不开,只好退而伸手探进对方衫内,在那精瘦的腰上掐了一把。

 

萧景琰被掐得在床上一个蹬腿蹦,跟一尾鱼一样硬生生摔回床上,却还不要放手。他好歹记得护着身下人,留心着没把梅长苏压到。

 

“你干嘛掐我。”

 

梅长苏在那双圆圆的眼里读出了委屈,顿时感到有些好笑。

 

“谁让你闹我?再说了,是你让我不要掐你的脸,我就换个地儿。这叫奉旨行事。”

 

萧景琰显然想不到应如何反驳,朝他作了一个“说不过你”的表情,低头埋进了他的颈窝里。

 

“吾心甚慰。”萧景琰说着,呼吸打在梅长苏锁骨上,有点痒。“那让朕抱抱。”

 

“抱多久?”

 

至死方休。

 

萧景琰将这几个到了嘴边的字儿压下喉咙,深深嗅了嗅梅长苏颈边的气息。像冬天一样冷冽,是窗上还挂着的未融的数日前落下的初雪。是风中歌,是云上诗,是凤凰涅槃而归,是所有人手无法捕获留存的辰光景色,是萧景琰愿作一世的欢喜梦。

 

他将默默流的泪擦在梅长苏的脖颈之上,像一只野兽标记猎物与领土。

 

“抱到你暖起来。”他扬起大被,将二人盖了个严实,又用手暖了暖梅长苏冻冰冰的脚。“你喜欢踹我随便你,夜里能别踹被子吗?”

 

梅长苏将自个儿抱作一团,乖乖滚进他怀里去,只留他一句低声的嘀咕,说又不是能控制的,人家睡着了呀。

 

“睡着了也得试着改。”

 

萧景琰难得拿出他对朝臣的严厉来,维持不了一会儿便是了。

 

“你好好养着身子乖一点,别的都依你。”

 

“你本来就什么都听我的。”

 

“是,梓童说得有理,自然都听你的。”

 

长久下来,梅长苏已惯了他脱口而出的称呼,也不再刻意去纠正。正如前述,萧景琰什么都听他的话,那些没听进去的,说碎了牛耳朵大约也不会改。他也不好说,有时候听着这话,晓得这人是剖开自己的真心,心里还是有点高兴的。

 

“晓得就好。”

 

“那小殊,我想听你叫叫我。”

 

又搞什么花样?

 

梅长苏心思转了十万八千个弯,想不到这至尊帝王到底是要干什么,干脆也不去想了。

 

应对一头钻了牛角尖的水牛,他生来熟练,有如天赋,全凭直觉已是足够。

 

遂笑颜开,从被窝里抽出手来点了点那个近在眼前的鼻尖,叫道:“景琰。”

 

“再叫。”

 

“景琰?”

 

“再叫……”

 

“笨水牛萧景琰,景琰景琰景琰……”

 

晨曦中,一声声,由心上人,叫到心上去。













大抵便是,一个小火人自我燃烧,从灰中涅槃的故事:)

悲中乍喜,总还是喜。

从另一角度来说,就是伐开心,要抱抱。

(大笑)


节前旺季,有点忙不过来。祝大家立冬安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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