城南遊客

此心长不安,此城旅居人。

渡苦

 @隔阂液体 



渡苦

 

 

萧景琰只身穿过一片清苍的野竹林,眼前景色阔然开朗。这番漫步本无目的,身后却似有些瞧不见的物事驱使他一路前行,不知不觉走过了尽头。一道看似平静的大河在他跟前平展开来,水流涓涓,清无鱼,不见底。

 

他从不自诩清雅之士,这片竹林却是很得他心的。赋竹者甚广,听之不尽,萧景琰独爱它之有力苍劲、宁折不弯。昔日苏宅园林经主人改造后,也是以竹为题,过堂风吹竹涛起,飒飒响声静人心,也算是风云色变中萧景琰难得一享的安宁了。他笑着与身边人道,拾得心安在苏宅,又说王府只有空荡荡的演武场,当真是比不过先生心思。其实靖王府内园林布置倒也用不着他来操心,他常年在军中,对这些事情也不怎么计较,王妃之位多年悬空,府事多授意两位侧妃打点。女儿心思是太细了。除去钱银的考量,又念王爷心中旧,多年来府内格局不曾有过大改,自始至终是建邸处的模样,偌大练武场,满府雪中梅。有些还是野出的,后来园丁也一并关照上了,本就无甚章法,此下更乱。比起穆王府内精心栽植的梅林,萧景琰想他府中大约连“野趣”都担不起了。

 

苏哲回他道,我却以为殿下府上的梅树甚好,错落有致,别生野趣。萧景琰实在听不出来这是真心或是恭维,又或是真心恭维,总之都想到一个词儿,他便当是想到一块去了,说不上缘何派生一腔的欢喜,捧起茶杯便是仰头一口闷。茶水过了喉咙方醒觉,喝水如饮牛。于是想笑又想哭,毫无意外地呛到了。

 

这是叫梅长苏吃了一惊,反应过来前已递了手去顺着抚他的背,这些年被人如此对待得多了,反过来竟然有点新鲜。萧景琰很快缓过来了,抬了迷蒙的眼与他相望,梅长苏的手还搭在那背上,似乎一下不知如何是好。想来是意识到这样的举止有点过于亲密了,并不好意思明着撒手,更不好意思开口。萧景琰眨去先前咳嗽中难抑的泪水,朝他勾了勾嘴角。

 

有劳先生了。

 

其实梅长苏的手还可在他背上放得久一点也无妨。萧景琰是这么想的。梅长苏道他言重,便别过了头去看窗外,收回的手转而折磨起自己的衣角了。萧景琰几乎笑出声来。他观察了一阵,便觉梅长苏攥弄衣角的动作仿佛与竹涛的节奏相仿,有趣极了,教人根本移不开眼。

 

同样的竹涛他却很久没有听到了。苏宅被他以林姓商人的名义盘下,后来又交托言家小公子打理,一切如昨,不过是他再没进过那道宅门。宫中也有竹园,但终究是一个样,不如不听。倒是城外这片林子,他偶尔悄悄来走走,偷一时半刻的清静。早先多是蒙卿或战英陪着的,后来也有别的人。他们总是不放心。

 

今日终于是独他一人了。

 

萧景琰从前不曾走得这么远,不想走尽丛竹竟有如此开阔的景象,一时恍惚,几乎以为身不在金陵。他觉得这倒有点儿肖似廊州一带了。

 

他后来统共走过三趟南方。他的出行多以巡视为名,时间紧迫,不能仔细游览,也算是大致走遍江左十三州。廊州一带江河纵横的景致他自然记在了心头。江左盟的人领他看去过梅宗主的昔日住所,也指给过他一叶小舟。

 

小舟之小,仿佛多一人都会倾翻在江中。远远地飘在水岸边上,青苔从舟底翻到两帮。在这水天一色中这点绿沉沉的单薄感,有些像它曾经载过的那个人。萧景琰问,你们就让他一人外出么?

 

总是有飞流跟着的。黎纲回。黎纲是这些人里他唯一认得的一个了。但宗主老是一个人偷偷溜出去,把小飞流急得满江乱飞。您是知道宗主那个性子的,他真想做什么事情没人拦得着。

 

是没人拦得着啊……

 

萧景琰的目光从岸边移往了天边,夕照染红了视线,逼得人禁不住紧闭眼睛。


再张眼他便从回忆中抽开身了。身边不是旧人旧居,这里也是新探索所得的天地。萧景琰沿着青葱河岸徐徐地走,心里没有一丝急切。

 

走两步了见着了人倒是如何也没料到的。来人——也许对那人而言,萧景琰这个岸上走的才更像是“来人”罢——披着蓑笠,立在一条小船之上,蒿撑着岸,眼看着水。想是听见他的脚步声,回过头来,蓑笠遮了半张脸,是用眼睛同他笑,声音也轻快得紧哪。

 

客官,过河吗?

 

过。

 

不知怎的,萧景琰就如此应了。放在平时这必然又是一番阻拦劝说,但此时他孑然一身,一时遍觉无人可念无事堪忧,反而潇洒得很。当是脱口而出的心意,妥妥顺应了,往前两步一跨,就上了船。

 

摆渡人也不来扶他帮他,好像也知道他脚步矫健,断不会一头栽进水里去,或更坏的,害小艇失了平衡翻过去。由是一人首一人尾,长蒿一撑,小船不疾不徐,平稳离岸。

 

河上有雾。目之所及,不出两丈。船夫似乎心能视目所不知,沉默地调整着船身,把着方向。这会儿已看不见岸了,白雾萦绕之中,萧景琰也不特意去寻远的风景,左右顾盼,最后情不自己地注视起摆渡人堪堪露出的那双会笑的眼睛来。

 

这实在是不礼貌,要是别的时候,萧景琰绝不会做这样的事,但此时荡在河上雾中,学识规矩也如身外之物一时被他抛了去,似乎无人识,也无牵挂。然而再多看一眼,礼貌不礼貌就更不紧要了,萧景琰死死盯着那只右眼上的疤痕,就差没飞身扑过去了。他还是寻思着不能覆舟的。他自己倒是不打紧,害对方湿了一身衣裳那多不好意思,病了可就糟了。

 

他竟然没有一眼认出来。

 

不过,没认出来仍然一口应了过渡,想来是身体已替他反应了。也难怪小殊说他没脑子,当真是慢了半拍。

 

他仰仰头,眼泪仍然收不住,倒着溢出了眼眶。萧景琰不得不抬手抹了把脸,泪水渗进眼周的皱纹里,垂手仍觉一脸温湿,难堪极了。

 

他来回缓缓吞吐了几口气,才稳住了嗓。出声仍带些嘶哑,不过这是常事,他已惯了。

 

他站在船尾,叫船头的人。

 

“小殊。”萧景琰低声呢喃,怕他听到,又怕他听不到。“我想你了。”

 

那双眼睛又对着他笑,弯弯似明月,而后转身面水,霎那间纹丝不动,这个背影却像跃马横枪率千军的将军,坚定,冷静,伺机而发。忽而,又撑一蒿,及此船身已成完完全全的顺水之势,状似浮萍,去向却明明白白。

 

梅长苏显然兴致盎然。他挂牢船蒿,这才提手解起蓑笠,露出本来面目。蓑笠就那么摔在船上,他也不介意,三两步像是小跑般拉近了二人的距离,上前来亲亲热热地搂住萧景琰一条手臂。他这样面色红润的活泼模样,萧景琰仿佛从未见过,心底顿时一软。

 

“景琰。”

 

他还是往日模样。不是仿如隔世的少年时,而是英姿飒爽策马离京不回头的那位监军,正是萧景琰看他的最后一眼。那是那两年里萧景琰看过的他最有生气最鲜活的时刻,每每忆及当日,萧景琰都觉那个背影仿佛可以活过来。

 

他没有。

 

萧景琰等了三年,又等了五年,再等了三年又五年,小殊也没能像说过的那般回来看他一遍。多少个三五年过去了。

 

“我老了。”萧景琰摸摸他的脸,笑了起来。“你还是那么年轻。”

 

“说什么呢。”

 

梅长苏拍掉他的手,然后一把抓住。手背上凸显的青筋随着小舟的摇摆,好似慢慢地隐了去,皮肉饱满起来,宛若回到能够把着朱弓一拉满弦的日子了。他心如明镜,并不急着去摸自己的脸,或是拉一根头发察看,而是反过手来,裹住了梅长苏的手。梅长苏下意识地缩了一下,往后不再挣扎了,安安分分地让他握着。那只手是暖的。他就着那手,把人拉进怀里,这个身子也是暖的,萧景琰像是抱着一个暖烘烘的小火人。

 

小火人缩着手脚窝在他胸前,居然就矮了一截。他低下头去看那双明亮的眼睛,心里想,这小火人还会发光。

 

嘴里却恼他说,你都不回来看我。

 

是真的连梦都不曾入。萧景琰一年比一年胆小,只怕有天就记不得挚交的音容笑貌。却记得与他有关的每一个细节,嫡子选帖,与当日赤焰少帅一致,练出一手肖似故去骠骑将军的字,许多次,在检查功课或是批折子的时候,引得天子暗自泪垂。并不一样,然而像极了,又让他肖想起不曾有的后来,若是无冤假错案,若是无敌军压境……没有那么多的若果,只有最后一眼。

 

萧景琰在城墙上送他领兵出征。

 

从容赴死。

 

梅长苏看出他眼中的悲恸,心有不忍,但过去总归已过去,眷恋前尘多无益,不如怜取眼前人。

 

总归是一人。

 

我这不是来寻你了吗?

 

萧景琰伸出一根指头来,戳了戳他的额头。

 

这怎么好意思说出口,分明是我来寻你。

 

那是我在等你。我等你很久。

 

我也等你很久。萧景琰心里这么说。等得白了头。

 

值得吗?他问。

 

梅长苏瞅他一眼。我愿意。

 

我觉得值得,我也等得愿意。萧景琰想着,将最后一句郑重地说出口来:

 

“你来接我了。”

 

梅长苏粲然一笑,曰:

 

“是,陛下。”

 

“陛什么下!”他一声嗔喝,就连小舟也晃动一二。萧景琰觉着自己有些太沉不着气了,仍然忍不住后头这低声嘀咕:“你不晓得我名字吗?”

 

此情此景,恍如昨日,经年又见,纵是人面改,心常在。

 

再说顺水行舟却如光阴溯洄,霜发乌,声不哑,筋骨仿若青年时。

 

故人鼓腮苦苦忍,终是漏了笑。

 

“景琰。”

 

梅长苏还不容易依了他的意,唤他一声,却被止不住的笑很快盖了去。若不是萧景琰拉着他,这位先生就要笑弯了腰,再笑成一个团儿了。

 

听他咳咳两声,竟是笑呛到了,萧景琰不知好气好笑,还是意思意思给他顺了顺气。他毕竟看不得小殊难受,而这个人咳起来的声音模样,在那两年乃至往后数十年,都成了他心里头的一桩病,想都不能想,一想就心痛。更痛是,林殊十七岁那年他不在,往后十二年他也不在,在京两年中,诸事繁琐,他们相认后真正相处的时日甚至数不足两月。

 

萧景琰看着他病恹恹。看着他喝下去一碗又一碗的药汤。看着他咳得弯下了腰,难受之极,却仍记得勉强抬头张手,阻止不知所措的自己的接近。

 

让殿下见笑了。他说。不打紧的,只是老毛病。

 

萧景琰甚至记不得他们上一次如此亲近是在什么时候了。好像没有过一样。唯有那一次在猎宫,梅长苏不顾身体为聂锋放血,急得团团转却不识事的飞流只得寻来了他。他匆匆赶去,将昏迷的梅长苏抱到了榻上,又使人去请来母妃出诊。母妃嘱咐当夜苏先生不好平躺,萧景琰便一直守着,让他倚靠在自己身上休息。是那一夜,他听见梅长苏迷迷糊糊的呓语,不止一次地叫着景琰。

 

我在。他抚上病人瘦削的脸庞,这实在有些唐突,好在四下无人,天地仿佛只剩明月和你我。你是在叫我么?

 

在梅长苏清醒的时刻里,仅有过那么一回,梅长苏明显是为了安抚他,比着手臂说现在的自己再也打不过萧景琰啦。他眼里噤着泪,分明更想哭,再拗也懂得对方苦心,不忍细看别过了头,笑中有泪,总归是笑。后来有一夜,细想来,当算是梅长苏特与他告别的一夜。出兵前夜,他们站在城墙上,风吹旗猎猎响,他请求梅长苏长珍重,梅长苏许他空承诺。他看着眼前坚定地请求随军出征的这个人,突然有些后悔那一天别过了头,三言两语中错失了时机。他当时就应该张开手臂抱过去,给梅长苏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,现在他连那样的勇气与力气都耗尽了。


小殊已经把他说服了;小殊总是能说服他。第二日,第二日他将送林殊出征。

 

回到战场上的林殊再没回来过。

 

萧景琰收紧环抱着梅长苏的手臂。

 

当是人生大梦,痛快收场。

 

梅长苏会意笑笑,也将手绕到自己身后,搭到萧景琰手上去。

 

“真好。”

 

“什么?”

 

“我是说,得以亲眼觑见天子之颜,真好。”

 

萧景琰疑惑了一阵,方觉不知怎的,自己已是换了一身衣装,冠冕黑袍,正是帝服加身的模样。

 

“看来快靠岸了。”梅长苏给他理了理衣襟,一副认真庄重的神态。“陛下。”

 

“小殊。”萧景琰看着他的眼睛。“坚守信念,不忘本心,我这一生不曾有一日淡忘。”

 

“我知道。”梅长苏说。“海晏河清万民安,你的每一天每一步,我都看见了。”

 

“你方才还说没见过我这个样子呢。”

 

“我可没这么说。”梅长苏睨视他说。“而且那不一样。得以与你面对面能跟那一样么?”

 

“先生说的是。”

 

萧景琰当然表示同意。他摸摸梅长苏的耳朵,被迅速拍掉了手,只好灰溜溜地又摆回对方腰上去。雾好像慢慢淡了去,远处若隐若现的一点红,忽地便成片蔓延开来,不一会满了眼帘。萧景琰只觉双眼被这突显的色彩灼得有些不适,晃了晃头,眼前很快抵上了一只手。

 

“景琰,别看。”梅长苏说。“莫被那花魇住了。”

 

“花?”

 

的确是魇。萧景琰想,艳得像挂在你嘴边咳出的血。染开来是梅岭白雪中梅郎的葬身之所,许多次他梦着这样的景象,却如现实中一般,连梅长苏的尸身也没见着。

 

“也并非当真是什么花。反正你不要看便是。”

 

花非花,就如雾非雾。

 

梦也非梦。

 

“好,我不看。”萧景琰拉下他的手,动作如神色温存。“我看你。”

 

眼前的这个人,牵着的这双手,正是萧景琰现今心里最为真挚的存在。若这些不过虚幻,想来萧景琰本人便也是假的了。梅长苏大约读不来他这些执拗的真切心思,眨了眨眼,脸并不会红。

 

他不过露出萧景琰最为熟悉的、少年林殊常有的得意洋洋的表情,笑眯眯地说:

 

“好的呀,我晓得我好看。”

 

“是是是,你最好看,我甚欢喜。”

 

小船撞了岸。梅长苏根本没去搭理,趁着它还没飘离岸,拉着萧景琰的手就跳到了岸上,领着他往前走了。萧景琰问,就这样走了,你的船不泊好?梅长苏回头看了看还在岸边一荡一荡的孤单小船,说,无妨,就任着它来去吧。

 

我只渡你一人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本来《渡苦》中的结尾。但写至上一句,便觉停在那里也很好,后头再添反而会有些破坏原文结构了,于是拆出来,扩句成段,取一标题,作个尾声。

 

 

日后

 

皇帝驾崩。

 

驻守北境多年的萧庭生马不停蹄赶赴京城。

 

守灵期满,他与太子同扶棺起灵,送萧景琰入葬。

 

复朝前夜,兄弟二人茶代酒,于月下长谈。

 

太子虽已过而立之年,此时双眼通红,仍让萧庭生想到多年前与他追逐游玩的那个小孩儿。

 

他请求为先帝守陵。

 

“我是最适合的人选。”他解释道。“如今四境安宁,北大军也不乏能够独当一面的年轻将领,我在北境不是不可或缺的人物。父王养我护我,我也应尽为子之责。”

 

“我也……”

 

“我知道。但是你不能去,我去也是一样的。”

 

太子沉吟许久。

 

“不。”他对萧庭生说。“虽然父王治下朝政清明时局稳定,但他的去世必为朝政带来冲击……王兄不能去。你要留下来帮我。”

 

萧庭生与他对视一阵,点了点头。

 

太子甚喜,却见兄长忽在自己身前屈膝抱拳,一下连幼时亲昵称呼都冒了出来。

 

“庭生哥哥?”

 

“臣遵旨。”

 

对君立誓,明月为鉴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旧的朋友应该多少知道我不喜爱原作那个“风起了”的结局的隐喻,认为俗烂透了。于是就让他在我笔下做一个顶天立地的护国将军,一个一心为社稷的清正之臣吧,也算是没有愧对身上流淌的将门血脉。

 

下面这段有点玄幻⋯⋯既然敲了还是发了罢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喝汤

 

野径尽处,接着一条青石板路。沿路前行,路愈广阔,天地辽远,一时间忘其身,仿佛走之不尽,可与身边人并肩,永永不歇。

 

他们走得极近。梅长苏手里攥着他的一个衣袖,不仔细瞧也像是牵着了手。他们没有一直走下去,梅长苏拽拽他的袖子,二人就拐进他事先不觉的小道上去了。萧景琰好奇着那条大道到底通往何处,仍然跟紧了梅长苏的脚步。都听他的。

 

他们停在一处茶寮。梅长苏忙拉他坐下,自己提起桌上的茶壶,给他倒了一杯茶。同样的动作,过去重复过许多遍,萧景琰却目不转睛,恐防少看了哪怕一眼。

 

他头顶帝冕,身着龙袍,在茶寮中自然显得格格不入。此时才觉着此处人来人往,熙熙攘攘,应是热闹,反显冷清。倒是不曾有人投来异样目光,他与梅长苏坐在闲静一角,仿佛自成天地,不过人间缩影中一双久别重逢的至交。

 

萧景琰并不着急着喝那一杯茶。

 

梅长苏倒是着急着走。

 

“景琰。”他声柔似水,话里藏冰。“我得走了。”

 

“我又得看着你走么?”

 

“你把茶汤一口喝净,便可以先走。”

 

“忽然又觉得看着你走也挺好。就是水牛喝什么茶呢?”他将杯子推到梅长苏跟前,说:“你喝。”

 

梅长苏抿抿嘴,道:“我尚有事未了。况且,这茶还轮不得我喝。”

 

萧景琰低低叹了一口气。

 

“也罢,也罢,我喝便是了,我听你的。都说我执拗,我何时拗得过你。”

 

“景琰。”

 

“我比你长两岁,让着你也是应该的。”

 

“不过是两岁,你便爱摆着哥哥的样子。”

 

“不摆着哥哥的架子不就好了?亲和得你连声哥哥也不愿意叫了。”

 

“你别想哄我这么叫你,我看着像你一样容易上钩么?”

 

“此番我又先行一步,总有你心甘情愿叫我一声的时候。”萧景琰笑着说。“你走吧,看你走了我便喝汤走人。”

 

茶桌的底下,二人膝抵着膝,梅长苏把手覆在他的上头,用力握了握。

 

“我走了。”

 

“莫回头。”

 

“好。”

 

梅长苏应了他的,大多不曾食言。他目送那道身影远去,低头盯着尚冒着热气的茶汤发起了呆。他应了梅长苏的,从来都会兑现,不过是没有许个时辰日子罢了。他不是没想在此坐个三五天,甚至把凳坐穿,但他知会有人来赶他的。

 

茶寮不过是个歇脚处,总是要上路。

 

“何必踌躇?”一名男子在梅长苏方才的位子坐了下来,倒了一杯茶,畅快地喝了下去。“莫非陛下舍不得那荣耀万丈?”

 

这一声陛下并不含什么敬意,好似对这人而言,不过是个趁手的称呼罢了。萧景琰也并不为奇,王侯将相,在此人眼里想来不过是一行又一行密密麻麻的字,见得多了,自然不足为奇。他扭头看看对方,那是一张平凡无奇的记不住的脸。他回头看杯中茶的辰光,便忘了个干净了。

 

“判官大人喝此茶无妨么?”

 

“喝了便要喝,忘了便忘了。我只需记得如何执笔写字,无甚可记,自然也无甚可失。这茶对我只有解渴的效用,不过是比清水多了点味道。我劝你趁早喝完,不然⋯⋯”

 

“不然?”

 

“不然冷了味道就涩了。”

 

“多谢大人提醒了。”

 

“你一生功德无数,便是偶有行差踏错,也是功大于过,来世必然一生安乐,长命百岁,何必贪恋已故前尘。尽早喝汤过桥,去享人间喜乐罢。”

 

“他呢?”

 

“谁?”

 

“大人知道我指的是谁。”

 

“他虽行不少阴暗手段,但一生终归是为民为国,将功抵过,比不得你的辉煌,倒也不算差。不过他跪求亲送你一程,承了替我研墨抄写整理宗卷的差事,我才得空溜出来喝杯茶。”

 

“多久?”

 

判官摸摸下巴,想了一会才记得一个数字来。

 

“四十年吧。他想着陛下能活那么长哩。”

 

“这么说来我还教他失望了。”萧景琰哑然失笑,一会又问。“可有再会期?”

 

“陛下何必强求。”

 

“没有么?”他锲而不舍,连声追问。“当真不能?”

 

“也不是没有法子。”判官又摸摸光洁的下巴,好像那儿应该生着胡须。“但也不能平白而来。”

 

“能碰上便好,只要能护他,别的我不在乎。”

 

“便是人生不得顺遂,寡亲缘,幼历难,也在所不惜么?”

 

“当然。”

 

“人生自是有情痴哪⋯⋯”

 

“大人只要给个说法,来生如何当由我自个承担。”

 

“你倒是直爽。”判官话里带笑,此时当中倒生了些先前没有的情绪。“那么,陛下,请喝汤吧。”

 

萧景琰朝他一合手,算是致了谢,便拾起茶杯往嘴里送,仍如年少时,不识茶滋味,无细品,一口闷,悲喜哀乐爱恨愁,均未尝透,一杯茶汤已过喉入肚。

 

“茶凉了,不涩,倒有回甘。”

 

他搁下杯子,抬袖抹嘴,站了起身。

 

“谢大人成全。”

 

萧景琰最后一躬身,尔后大步随着人潮往那道鼎鼎有名的往生之桥上走了去,墨色衣袍渐与天色相融,惟其上以丝线所绣之金龙随其脚步微微作动。

 

如龙半空游,徐徐,上青天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当真是完了。

渡苦借的是佛家之言。三苦。我对此并没什么研究,大学时听来镇上讲经的大师讲过几场罢了。毕竟是个著名的大学城镇,总是有各种各样(有时奇妙的)官方民间的讲座:)

本文源自@隔阂液体 的点梗,接原著结局,河梁万里故人长绝,退位帝王忆他年挚友。大家都晓得我特别心软,于是迂回想到这么一出,让他们最后见上一面,多少有点跑题,还望点梗的朋友不要介意。至于是梦非梦,任君解读吧。

前两天贴过一个待写清单,这一篇的关键字是编舟渡苦。编舟的这个舟,原本想着是一字双关,顺带引出酥胸与判官的交易,做着枯燥的编注工作以待故人来什么的,但写着写着觉得太过玄乎了,和《日后》一样,从正文里摘了出来。不喜欢这个设定的朋友可以直接当做没看到《喝汤》⋯⋯

最近淹没在briefs海洋当中,文字仓促而就,未经锤炼,实在惭愧,请君莫怪。


27/11/15编辑:

趁还有十分钟进入工作时间,上来看看^^

有朋友看出来了,BGM是戴荃的《喝汤》,从头到尾都是听着这首歌写的。我昨天发post的时候在那边test来test去,就是为了用html把《喝汤》设为背景乐(用iPad设置起来很麻烦!)。不过可能大家都用移动客户端,基于lofter客户端本身的限制是没法看到播放器的……用网页版的朋友,看文时可以点播放键听听看。

谢谢:) 我去档案室奋斗啦。


评论(9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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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1. 共5人收藏了此文字
  2. 叫啥名字呐城南遊客 转载了此文字
    这位老师写的靖苏文都好棒 原著向 丝毫不ooc 每篇都喜欢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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