城南遊客

此心长不安,此城旅居人。

不写梦(上)

都是惯了战场里刀尖上来去临危不乱的人,按理说一般的平凡小事不应当引出内心波澜激荡。犹如无边大浪的恐惧,却往往在深夜中悄然无声袭来,在本应安宁的睡梦中忽而天变,卷人入海。梅长苏受梦魇所苦,算不得什么新鲜事,有一个现实噩梦,他断断续续地做了十二年。若只是噩梦便好了,总会有醒来的时候;那个梦偏偏真的不能再真,是冰雪大火交织的昨日重现。他在许许多多个夜里,重复那一晚的无尽坠落,痛,痛得无以复加,死去活来。身上的战伤,高处摔落的冲击,血泪的滚烫,积雪的冰冷,大地的坚硬,他挣扎着爬出雪窝,匍匐不及一丈,便又已痛昏了过去。

 
 

也的确是死去活来。待他得琅琊阁老阁主搭救,再到后来为解毒挫骨削皮,他在生死之间浮浮沉沉,惟有身体的苦楚不会恍惚动摇,它们来势汹汹时时盘踞,叫他知晓此身仍在。他把过往留在了三途川畔,梅长苏谨记着父亲临终遗言,像那日在梅岭爬出雪窝,便是用爬,也要爬回人间,去竟未竟之事。

 
 

随他一同归来的是一身病痛,但那与失去七万弟兄的撕心裂肺相比也算不上什么。那一刻的悲怆他在梦里时有重温,有如天崩地裂,不周山倒的远古之音。他不曾有一天忘掉他顶天立地的父兄战友,也是他们的不灭忠魂支撑住他十几年来的天与地,即便是后来冤屈得以洗刷,错案终得平凡,梅长苏监军出征,回到林殊应去的归处,他心里仍念着当日葬身雪岭的赤焰大军。他面朝城门,看大军自金陵鱼贯而出,最后看一眼城墙之上昂首挺立的太子殿下,脚踏国都金陵,肩负社稷天下。策马赶上领军在前的蒙挚,梅长苏在心底以诚祭:

 
 

污名已由他洗去,江山仍为我所守。林殊承赤焰之志,定必不辱使命,护我河山。

 
 

安息吧,我的兄弟。


 

他又走了一趟三途川畔,隔着大河与对岸的大军告别。欢声笑语中,他们以茶代酒,一干到底,豪情万丈,痛快淋漓。他目送他们中最后一个背影远去,等不来过渡的船,由是高歌而行,沿着原路返回。醒时胸前一片湿漉漉,蔺晨睁大了眼,满是吃惊,仿佛见了鬼。


 
 

“怎么了?”

 
 
 

“长苏,你说得不错,我果然会喜欢林殊。林殊还会唱歌!”

 
 

他脱下被泼了一身药的衣裳往蔺晨脸上扔,自个无比麻利地钻进了被窝里。

 
 

“好冷好冷,你赶快给我拿衣服来。”

 
 
 

“你个小没良心的!”

 
 
 

他从被子里冒出头来,看着蔺晨大步离去的背影,头发甩得像个鬼婆子,又扯着嗓子喊:

 
 
 

“还有药!药被你洒了!”

 
 
 

晏大夫的碎碎叨叨就伴着脚步声响起来,他果然守在门外。他说蔺晨一句,飞流就跟着重复一句,大概能把那位阁主的耳朵磨出茧来。梅长苏心里高兴得唱起了小歌,便也觉得不那么冷了。

 
 
 

琅琊山确实也是要比天寒地冻的金陵要怡人得多。

 
 
 

尽管今陛下登基前已监国多时,但正式继位后仍有不少之前累积的繁琐需要处理,陛下向来事必躬亲,事情虽小,家国攸关,自也不会假手于人。萧景琰起驾回养居殿时已是夜深了。这一路他喜欢用走的。巡防营已移交列战英,他又朝事缠身,这竟然也成了这一向他惟一算是动动筋骨的途径了。



 

高湛提着灯在前头照明。这个天气对这个老家伙而言是有够呛的,亏他笑着一张皱巴巴的老脸熬住了,萧景琰想过不了多久,这个历经三朝的宦官也到了养老的年龄了。

 
 
 

蒙挚跟在他身后。三个人在夜幕下的宫城之中走得很慢,今年一场初雪过后,还没见着第二场雪,但凡到夜里瓦檐地面总是结满了霜,冬已经严严实实地罩住这个都城了。少雪的冬日竟然让萧景琰有点不惯。前两年的雪总是频频地下,雪底下的万物是安静的,盖住了许多秘密。

 
 
 

雪化了以后,那些秘密就随着万物之生长,一点一点地揭露了自身所在。那些尘封的,经年的不为人知的旧事,也一桩一桩地,自春往秋,再被人提及,成为茶楼里说书人口中的主角。


 
 

那个真正的主角却是隐去了姓名,不只是故事里。他将他的人生用两个名字划分开来,好像世间便多出一个人来了。葬身梅岭的赤焰少帅化身名动江湖的江左梅郎,一道瘦削身影慢慢在萧景琰心中扎了根。这颗休眠了许久的种子,一天一点,以极慢极慢的生长速度抽枝发芽,吸饱了融化的雪水,在第二年才开出了花。


 
 

那花开得悄无声息,不经意参透玄机的萧景琰终于得见其貌,难不为之震动。他压不下心中澎湃,一个久历沙场的将军当街摔了马。那时,蒙挚也在他身后。

 
 
 

年青的帝王轻展龙颜,忽然开声道:

 
 
 

“你们知道么,小殊小时候特别皮。被太奶奶用棉衣里三层外三层地裹得像个粽子了,也不安生,满宫城四处跑,像个球儿滚来滚去。”


 
 

怀念感慨之意,溢于言表。


 
 

蒙挚虽与他们相识于少年时,却也对林殊那调皮鬼的形象有所耳闻,多少受过他的一些捉弄,心有戚戚,忙不迭点头称是。

 
 
 

倒是高湛当真是记着那么一件事:“是嘞,那会儿公子还翻墙爬树找风筝,摔了一跤,让咱们陛下心疼得不行。”

 
 
 

蒙挚听了便有些奇怪。:“那个小男孩没个爬树的经历呢?”

 
 
 

蒙挚不知情,自然不会多想,萧景琰却记得清醒,那一日先帝可是把那个小球儿抱在怀里呵了又呵,这个“陛下”指的是哪个,怕是高湛自个也不清楚。


 
 

“也不是哪个小男孩都敢翻养居殿的墙。”他笑着说。“也只有他有胆子一句话就把他爬的树据为己有了。蒙卿有兴趣,朕明日就带你去瞧瞧。”

 
 
 

那棵梅树长得很高了,但人的成长总是更为显著一些。当年够不着的枝条,如今也许踮脚就能触及。记忆里那个开了一身花的团儿与他想象中站在树底的身影重叠起来,直教萧景琰更生想念。

 
 
 

“他总是不愿意在同一个地方过久地待着,一不留神就偷偷溜了。三番四次地叮嘱地上结了霜不好乱跑,转头就能听见扑通,一个圆圆的小球儿当真是滚起来了。摔了倒很少哭,就是生气,非要我背他回去。不背才真的是要哭了,这些事情他后来都不认,也不许我说,林小将军好面子得紧哪……”

 
 
 

“陛下这是想小殊了?”

 
 
 

蒙挚后知后觉地问。高湛清了清喉咙,连萧景琰都察觉了,这位直率的禁军统领怕是尚未领会。

 
 
 

他举目苍穹,低念道:“我没有一天不在想着他。”

 
 
 

此刻纵是蒙挚也难以不读懂帝王心思。三人的队伍静默下来,唯有灯幽幽亮着,指引着归途。北风呼啸而过,吹得面前最近的这点光明摇摇晃晃,萧景琰紧了紧披风,心道这酝酿已久迟迟不来的,应是一场纷纷扬扬的铺天大雪罢。

 
 
 

当属幸事。为君者心中默念,瑞雪兆丰年。

 
 
 

大雪当日,大雪如期而至。寒冷如一张大被盖住了金陵城,直到过年地上也仍铺着一层雪。丧期未过,一切删繁就简,简单年宴反而吃出了寻常人家的亲热味道。陛下赐菜中有一道甜食,往现下无人的苏宅,送过去一盒太后亲制的榛子酥。众臣百思不得其解,唯蒙大统领大笑出声。太后低声嗔道:“胡闹。那是我做给你过年吃的甜点。”

 
 
 

皇帝转向自己的母亲说:“既然是给我的,那就是我的了。我的不还是小殊的么?”

 
 
 

“小殊又不能吃。再说,现在苏宅就是个空荡荡的宅子,你让谁吃。”

 
 
 

“飞流喜欢吃。”

 
 
 

皇帝转乎转乎手中茶杯,举杯咕噜咕噜地灌了下去。

 
 
 

夜渐深沉,宾主尽欢。


 
 
 

新的一年缓缓展开序幕,一只雪白信鸽跌跌撞撞飞入宫城,显然寒冬中的长途跋涉让它吃尽了苦头,终于到达目的地的鸽子一头栽进蒙挚的手中,居然就蜷起来睡了过去。

 
 
 

大统领仔细拆下信鸽腿上的简信。

 
 
 

寥寥数字,一目了然。

 
 
 

萧景琰坐在案前假寐,听见蒙挚的脚步来,他睁眼看了看,起身推开了窗。风为沉静的内室带来一丝春意款款来的气息。蒙挚走到他身后两步外,合手作揖,谓:“陛下,琅琊阁来信了。”

 
 
 

“哦?”萧景琰背对着他面朝窗外,问:“都写的什么?”

 
 
 

蒙挚支支吾吾,终是挤出一句:“请陛下过目。”

 
 
 

随上前一步,双手呈上纸条。萧景琰转过身来,一手接过纸条,展在眼前。

 
 
 

圣心难明。蒙挚见他嘴角微微抽动,猜不透他的想法,鼓起勇气问了一句:“陛下,要回信吗?”

 
 
 

“回,怎么不回。”

 
 
 

“回什么?”



 

今上离开窗边,又在书案前坐下。他放下那张写着“萧景琰你没脑子”的纸条,终究忍不住发自内心的笑容。他铺好空纸,挑选一支笔,蒙挚见状,连忙过来给他研起了墨。

 
 


“多谢蒙卿了。”

 
 


萧景琰稍一停顿,提腕落笔,一蹴而就。

 
 
 
 

小殊,你的花开了。

 


 


 


 


 


 


 


 


 


 


 


未完待续 


 


 


 


 


 


 


 

比预想中的篇幅要长,先发上半段。

这么看来有种,梅长苏的场合,萧景琰的场合,诸如此类的分段法的感觉。

to do list里的“梦醒时分”。故而下半篇会讲井盐的梦,毕竟酥胸的场合有了,井盐的也要有~

本来是想在大雪当日发的(笑)要不下篇就定在那天发好啦。

 ♡翻墙爬树和小殊的树是私设,出自句号点梗的《苦尽甘》。 



《不写梦》(全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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