城南遊客

此心长不安,此城旅居人。

不须记

前事不计,只愿日后——






起先是不惯的。

 

他受过往所魇说得上寻常事。一贯是是老老实实咬紧牙关在梦中再走一趟梅岭,末了大梦醒,现实如一身汗蒙头而来,从没什么大不了的。如今迷糊中感到有人轻抚他背,伴着耳畔声声呢喃,反常如斯,倒叫他一时间不知身何在。

 

于是,便醒了。醒来觉一身衣衫干爽,睁眼面前一个硬邦邦暖烘烘的胸膛,心中了然,唯暗自叹息。萧景琰觉察到他的清醒,以掌拢住他的眼,声如入梦之音,压得极低:“还早着呢。睡吧。”

 

“我在。”

 

萧景琰的嗓音,在他耳边轻悄悄,把他从一个旧梦,引往另一个旧梦。

 

“小殊,我在。”

 

来来去去他只拣着这么几句话说,却足以让漂荡多年的心渐得安宁。他千遍百遍郑重言之,我在,但他把那句别怕碾碎在肚里,不曾接着出口。他想他的林殊,天不怕地不怕,只怕林帅手中一根鞭子与太奶奶轻皱的眉头。他用拇指抚顺小殊颦蹙双眉,心道这还未够,由是唇凑上去,在眉间印下轻轻一吻,方足够熨帖。

 

从前不够细心,萧景琰想,这皱眉的样子,依然像了太奶奶个十足。

 

作为曾孙辈里最受宠的孩子,林殊随了太皇太后的,并不只在眉宇间。至少在那位老太太看来,小殊的性子与她少时最为相似,无论是对着谁她都这么说,话间颇显得意。试问谁又真的有幸见识她当年模样?老人家这般说了,大家便这般听进心里去罢了。在萧景琰的这个位置,倒比旁人能见得更真切些——林殊把眼泪往肚里咽的功夫,比起萧景琰来简直是修炼到了最高境界,以至于他常被这表弟笑称为哭包,却想不得反驳的话——在他人生的前廿年来,他也从未遇上过太奶奶垂泪。

 

唯一一次听闻她失控,彼时他人不在京,是从南海回来后才从母亲口中得知的。这位历经三朝不曾涉朝政的老太,为了她的心头肉亲上武英殿对当时的梁帝出言含泪相求,要将林殊的名字从主犯名单上划去。然而,她不知的是,先帝虽逼于无奈答应了她的请求,依旧密令谢玉,再三叮嘱确保不能给林殊留一丝活命的机会。待赤羽营全灭的消息传到后宫中,太皇太后当即哭至崩溃,随后更是大病一场,几乎丢了性命。

 

向来开朗慈爱的太奶奶依旧带着笑与她膝下子孙相见,不过是精神渐失清明,往往分不清时日了。萧景琰因故常年外派,又未受封亲王,十几年来细数并没多少与她相聚的时机,后来却不时觑见她的伤心。有时候,她看见他,便记挂起林殊和祁王,茫然四顾找不着人,往事骤上心头,眼中饱含眼泪,住不了呼唤亡人的叫喊。言皇后以此为名,除非太皇太后亲召,或是适逢节日齐聚,往往不准萧景琰主动去给她老人家请安。有时候,她唤他独来,紧紧握住他的手,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。

 

一会儿她晃了神,又笑着问他,景琰,你来了,小殊呢?太奶奶想小殊了。

 

他自然不忍与她说尽事实的残忍。

 

太奶奶,我也想小殊了。

 

一会儿她又兀自记起,热泪砸到曾祖孙二人交握的手上,力道竟然足以让皮厚肉实的军中将领感到剧痛。萧景琰便陪着她哭。

 

心头一块肉活生生被剐去的知觉,他后知后觉与她同感。

 

这些事情,他连同那一声别怕一齐摆在心里,不知好不好同梅长苏讲。他想起那夜丧钟鸣泣,恰在他与梅长苏君臣对拜时,匆忙出宅入宫前临走的一眼里,那个人苍白之极的脸色。那一刻他当记起,是小殊强忍泪水的固有模样,但他心不够细。或是心本太细,挂着太奶奶,那会儿就放不进其他无干人等。偏生他最后才晓得,那不是他人,那是他与她共同的牵挂终于归来;而这个学了她十足的孩子,再一次把泪水咽了下肚,硬生生吐出了一口血。

 

霓凰后来无意提起,萧景琰与他相逢不识的那一日,太皇太后见了梅长苏就张嘴叫小殊,拉着人就往手心上塞好吃的,凑了巧了是一块榛子酥。过往人人皆以为太皇太后是年纪大了,记不清这最得她宠的孩子吃不得榛子,萧景琰却晓得,关于小殊的每一件小事她通通记得清楚。他也同别人一般,不止一次地出言提醒,她是私下同他讲,她知道小殊回头就把榛子酥转送他嘴里,她笑着问他,难道小殊接了榛子酥扭头朝你挤眉弄眼的小模样不有趣吗?

 

萧景琰挠着后脑勺同她嘿嘿笑,自豪得小公鸡似的,是挺可爱的。

 

她第一眼就认出小殊来。他没有。

 

你瞧,梅长苏思念她面露神伤之色时,他便想着要这么同阿苏讲,她很老很老了,她只是想在睡前再看一眼她的最后念挂。太奶奶一直在等你回来,她等到你了,于是她安静地睡去。

 

你回来了,她安心了。长夜中,路途远,天漆黑,也不会怕。正如她长久的一生中那般笃定。

 

梅长苏最像她,所以他会明白的。就像是十数年来他有过怨也有过恨,却不曾有过怕。他一口气撑下来,一步一步地推算,布局,从来没有想过这一件他人看来难于登天的事会有“做不到”。

 

说来好笑,是时隔多年重返金陵后,他与旧时相识再相逢,方渐渐学得了怕。生怕他们认出自己,又怕他们认不出,这棋局当如何去走心里无比清楚,竟然仍倍觉举步维艰,面对萧景琰时尤甚。蒙挚从头到尾都在撺掇他与萧景琰坦白。而他从头到尾,每一步小心翼翼之中都隐含着旁人不能理解的畏惧。

 

这对一颗死寂十二载的心而言,着实有些陌生。何况这样的情感,他在还是林殊的时候也少有经历。他猜不准自己的心,倒能猜想萧景琰的。他猜,景琰那个家伙,必定也会怕罢。

 

却是这恍若隔世同床共寝的光阴之中,他才真正晓得了直率如萧景琰,同样怀心魔。

 

那一夜,他搂住睡中不安的萧景琰的肩膀,方知为何过去他为梦所魇,此人总能即时察觉;这个家伙根本不得多少睡眠;萧景琰也是会作噩梦的。他知道不好直接去将人唤醒,只能学这人安抚他的样子,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对方的头皮,轻捏肩颈。待得萧景琰缓缓转醒,他还没赶得及问是做了什么不好的梦,就遭人抱了个满怀。

 

用力之至,几乎能把他在怀中勒紧揉碎。梅长苏感觉全身骨头都要散在萧景琰身上了,抬头对上那双水光盈盈的鹿儿眼却是半生怨言也说不出,开口也是禁不住的温存:

 

怎么了?

 

萧景琰埋首在他颈窝中,想来是借机在他身上把眼泪擦了个干净。半晌,这人才闷闷不乐地愿意开声,开声也只是唤他。

 

小苏。

 

梅长苏觉着这头水牛越养越小,跟个娃娃似的往回长了都,说不好过些天就能揣袖里四处走。也不过是这么一想,身体的自然反应终究比较快,心里还有些嫌,嘴上已是脱口而出的一句“我在”了。

 

如此一番身份互换,放在别的场景里他也许会觉得有趣。此刻萧景琰的反常却只叫梅长苏感觉到在他身上学来的怕而已。

 

“我梦见你不在。”天子的话当中埋藏着哀怨。“中秋,冬至,过年,宫中,猎场……我一个一个望过去,皇亲与朝臣都一个不少,连萧景睿都从南楚赶了来,觥筹交错,载歌载舞,众宾皆欢——”

 

“景琰……”

 

“——唯独没有你。”

 

别怕。

 

他顺着萧景琰的胳膊滑下去,找到对方那只并不自知几乎能把他骨头握碎的手,张手扣紧了十指。

 

“景琰,我在。”

 

萧景琰如此一来便再没法睡下去了。却也没起身来,二人手牵着手侧躺在床上,相对无言。梅长苏其实困倦不堪,仍苦苦支起了眼皮,看着像极了你看我我看你亦要分个高下,他倒无心胜负,不过是想多看一眼。

 

再一眼。

 

睡意朦胧中他迷迷糊糊地朝萧景琰嘻嘻地笑了笑,不同与先前的安抚,仅仅是想笑而已。

 

许许多多眼里串起来的,想是他的余生了。














不写梦》里提及的,井盐的场合。

此二篇“梦醒时分”灵感来自元稹诗:

“我今因病魂颠倒,惟梦闲人不梦君。”

这首总算是用上了,《梦元九》将来应该会有的:)

没有打一贯以来的“终”,因想写的并没有写完。许是近来生活所致,总觉得从《不写梦》延续到此篇,我都没来由地让这两个家伙太苦了,如此下去可不得了,怎么舍得。于是索性停在此处,以后有机会再续上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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