半日闲
自去年春，苏宅就安寂了不少。风雨来前打下的头声惊雷，驱走两只常常相携而来的猫儿，雨水未至的沉闷以这座小小园林为中心，也将整个金陵一并裹在了里头。上下奔波为将至风暴仔细打点的苏府人自也无暇多顾，反正家里主人本宜清静，不管他欢不欢喜。倒是年纪尚小的飞流颇感孤单，每日怒啃三个甜瓜——在家里啃一个，瞒着苏哥哥，飞到靖王府里那头大水牛跟前啃三个，高兴了教庭生打架，不高兴了跟水牛家的那些人打。
不过时至年末，苏府与言府的走动便多了起来，到开了春，这雨势最为鼎沸之时，那只小野猫不知从什么时候又常常上门来了。许是觉得这苏宅始终更适合躲雨，还有蝶可扑，有人相伴罢。
这一年来言侯与儿豫津父子关系虽说是大有修补，但多年简居山林寡心修行的他，即使雄韬远略能见大局，巧言善语字字铿锵，在与孩子的交流这份儿上，实在也苦手，思来想去好像也只能多作陪伴，投其所好，送一些玩意罢了。言豫津当然不在意这些，但聪慧如他，怎会不明父亲苦心，当是欢欢喜喜地与父谈天论地，赏花品茗，好生将那些巧物收好，然后，揣着言父订的鲜果，上苏府串门去。这一回，沈追自会查得船上是干干净净，不夹什么黑火了。
这会儿，桃子刚刚入造，寻常未见上市，言侯这一订单便随官船入港了。言豫津一早得信便是喜气洋洋，亲去提了货，遣了随从把其余的货送回府去，就拎着一篮果子去与苏哲同享。
黎纲引着他进门去，他才发觉今天自己来得有些晚了，大家伙儿都聚一起了，竟然不叫他，讨厌得很。正要发作，便见苏兄边上啊，素日飞流最爱的位子，坐着个脊背笔直的靖王殿下，一下没了神气，话到嘴边也成嘟囔了。反而更显委屈。
“反正你们都不叫我……”
是了，现在应叫东宫殿下了。言豫津与人行过礼，嘟着嘴瞧了瞧正与太子相视而笑的宅子主人，不知都在说些什么呢。蒙大统领坐得不远，正给目不转睛盯着他手的小孩儿展示左右互搏，无怪粘梅长苏粘得像条小尾巴的飞流今儿竟愿意离苏哥哥这般远了。
不管了不管了，现下水灵灵的桃子才是紧要事！甄平带着笑把果子带去冲洗了一番，挑出其中个熟的摆在上层，呈于众人围坐的正中央。谁也比不过飞流的手快，他嗖地便一手抓来一个，豫津根本看不清他的动作，倒见他把手一伸，蒙挚傻愣愣地条件反射张开手掌，其中一个桃子便落到了这大梁第一高手的掌心。
“给我？”
飞流双手捧着自己的桃子，大大咬了一口，腮鼓鼓的模样甚是可人，也说不得话，只用力点头。大统领似乎受宠若惊，看看太子苏哲，有些迟疑地将桃子递到了嘴边。
梅长苏忽地一声扑哧，笑得双肩一颤一颤的，随意在身后一束的发丝因此铺了一边肩头。太子殿下侧头定了眼看他，不明所以。
“好了，蒙大统领，这回他可不是蒙你玩的。”梅长苏说。“再说这桃是豫津送来的，他可不会像飞流一样捉弄你吧。”
蒙挚瞅他一眼，言豫津竟觉得身上打了个冷战。
“这可不好说。”蒙挚一口咬下，桃汁溢出，果是爽嫩香甜。“小豫津名声在外，我可是常有耳闻。”
言豫津无辜地朝他眨眼，没想到自己在金陵竟如此出名，待见着景睿，得好好与他炫耀一番。
景睿……
他清清喉咙，对蒙挚道：“可是大统领，我可从来没整到你头上来啊。”为表诚意，他又添一句为证，“我根本打不过你，给我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打你的主意，你要把我拴树上可怎么好。”
“诶，你这话就说得不对了。”蒙挚说，“你蒙大哥我是这么小气的人吗？”罢了还狠狠吃了一口桃子，仿佛为这污名感到很是痛心。
“不不不，蒙大哥你大人有大量，当然不会和我计较。”
言豫津连忙扑过去摇晃人家的胳膊，不自觉地撒起娇来。他是打小对着景睿习惯如此了，长这么大也没改过来，景睿远赴南楚这短短时日自然也不算什么。不过朝蒙挚使这一招，确是首一回——
哎，没什么大不了的，凡事都有第一次嘛。
蒙挚作势挣了挣，也没真的用力，倒是小飞流一个果核抛过来，正中豫津的额头，把他弹得整个人都往后一倒翻了小半个跟斗。
“你你你你，”言豫津从地上爬起来，生气地说：“苏兄，他们欺负我！”
这一群人笑得七零八落，梅长苏许是其中最矜持的一个了，连靖王也手撑膝上，笑弯了腰。
“你呀。”梅长苏揶揄他，“跟我告飞流这么一个小孩儿的状，羞不羞。你年纪长些，让着他点就是了。”
“呜，苏兄偏心！”若不是坐着不方便，言豫津觉得现在自己一定使劲蹬着腿。“说什么最喜欢我都是骗人的！”
面对这般控诉，梅长苏似乎有所诧异，扭头与太子说：“我竟记不得何时说过这样的话了。”
看来对偏心一说，丝毫未有异议。言豫津扁起嘴，挑了一个个儿最大的桃子往嘴里塞，如此才够清他的火气。梅长苏又看他，似觉逗得差不多了，便也收了笑，俯身上前，替大家一一添了茶。
眼看着大伙儿吃得高高兴兴，他实在也有些馋了，眼珠子转了几个圈儿，钉在了果篮里头。不知缘何恰好路过的晏大夫见他如此，背着手站在他身后居高临下地发了通牒：“这天也暖和着，吃一点无妨。但不能贪嘴。”
梅长苏听了很是高兴，却是收着掖着，装作不在乎。
“那么大一个的桃子，我也吃不完。”浮上脸上的期盼却早早背叛了他。“飞流，你这已经是第三个了，分苏哥哥一口好不好？”
飞流闻言抬头，瞧瞧梅长苏又看看跟前吐了两个半桃儿的皮，嘴上一圈吃得脏兮兮的，双手捧着那剩下的半个桃，眼里柔情千转，万般不舍。
“能吃五个！”
“你没听到晏大夫的话吗，吃多了不好！”梅长苏训他说：“一天只能吃三个，不能多吃了，不然飞流肚子会不舒服。”
飞流一脸要哭出来的样子，对着梅长苏却要哼哼不出，毕竟那是他最喜欢的苏哥哥啊。只能憋着泪，两口就把半个桃子解决了，沾满汁液的手随意往身上一擦，便又伸了手，咦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两个桃子揣到怀中，站起来就要往屋外走。
“哎，飞流怎么不听话呢！”梅长苏喊得用了些气力，这对飞流而言是很严厉的语气了。“说好了只能吃三个，怎么又多拿了？”
飞流站住脚步，回过头来，眼眶已是红红。
“庭生。”
他呐呐道，把嘴唇咬得死死的，好像松口，就要大哭起来了。
梅长苏眼神一柔，语气也放缓了几分。
虽然靖王已迁东宫，但他的大多数府人与庭生仍居靖王府内，梅长苏得空时，也会去给孩子出出题，讲讲书，飞流一时也不用担心失了伙伴。
“飞流是要拿给庭生弟弟吃，对不对？”飞流点点头，不说话。“是苏哥哥怪错你了。苏哥哥该罚。”
想着平时自己受罚时不许练功，只能一动不动地背书抄写，飞流就觉得好累好累，苏哥哥身体不好一定受不了的，便又觉得好着急，一个转身就跃到苏哥哥跟前，抱住他的脖子猛摇头。
“不罚！”
“好好好，飞流说不罚就不罚。”梅长苏在飞流背上安抚地拍了两下，男孩长得快，这样子结结实实抱了个满怀，再不是小时候那个小小圆圆的团子了。大概能见着他长得高过自己的那日，也不远了。“不过飞流啊，我们不是说好在屋里不许飞的吗，要用走的，这是重要的规矩，飞流要记住的哦。”
“苏哥哥最重要！”
飞流认真得很。梅长苏好像从来没法纠正他的主次观念，此事时时让他忧心，却也有时，让他有一点儿小高兴。这个世上，是有这么一个人，毫无杂念地把他摆在心尖上的，这是多么让人感动，又多么引人落泪的事啊。
有些时候，他竟然有点儿羡慕飞流。
“好吧，你去吧。”
“嗯！”
梅长苏放开飞流，或是飞流听话地放开了他。小孩儿此时又是开开心心的模样，好像和好了，上一刻的委屈便也忘了个干净。他翻身上檐的姿势也如心情利落，一下子就没了影。
“殿下，这个时辰，庭生应该还在上课，不要紧吗？”列战英倒是心细。
“让他歇歇神也好，过会儿念起书来也能事半功倍。”萧景琰想想，又嘱：“备些小点水果，让他的先生也一齐好好休息休息吧。”
“是。”
列战英抱拳告退，出了门竟也是翻墙去了。萧景琰摇摇头，转向梅长苏，低声询：“若先生不介意，我愿意跟先生分吃一个桃子。我也说不上有多爱吃，但总是想尝尝的。”
言豫津差点一口核咽进去。
他们这猴急得，人东宫殿下都没动手，他们就吃了一地桃核了。好在萧景琰也不计较什么。这日苏宅里，清风轻过，竹涛渐渐，与友相会，吃着佳果，心情愉悦人也放得轻松，似乎规矩也没那么沉了重了。
“那便多谢殿下了。”
见梅长苏点头应了，萧景琰一手拿了个桃子，另一手往侧上一伸似乎想抓些什么，没抓到又略有迟疑，方摸到自个腰上。言豫津晚上视力不好使，平素却是个眼尖之人，看着太子殿下抽出腰间剑由不得一惊，却见萧景琰持剑就手削起了桃儿皮来。
于是这方才一顿是想要去抽列战英的刀吗？
言豫津眼也不敢眨，仔仔细细瞧着这位殿下用桃子动刑。以长剑去皮，甚至不比牛刀杀鸡，多少有些不便，萧景琰的动作却麻利得紧，仿佛如此练习过千次百次，不过寻常小事罢了。
“殿下以宝剑削皮，是不是太大材小用了些？”
便是武痴蒙挚看着也觉新奇，不由得问了出口。
“我早前借过苏先生的书，曾读先生批注，姑且借来一用：‘剑本凡铁，因执拿而通灵，因心而动，因血而活，因非念而死’，这佩剑跟随我身已久，自然珍贵，但也不过是身外物罢了，有用得着它的地方，为何放着不用？我既要分一半桃给先生，总不得如你们吃桃时一样用嘴咬吧。既要用它，那便用个彻底，把皮也去了，先生吃起来方便。”
“也对、也对。”
蒙挚不知怎么就有点乐呵呵的。
“其实徒手剥皮也未有不可，还算得上我拿不出手的绝活。只是用手终究略有不雅，恐先生介怀，还是用这个吧。”
梅长苏含笑道：“殿下体贴，苏某不胜感激。只是……苏宅内不乏厨用刀具，叫甄平黎纲走一趟，也不是不行的。”
被点名的二人啃着桃肉，一致地点了点头。
“好端端的不必多走了，好好吃你们的桃子吧。”
萧景琰头也不抬，切下桃肉一片，递到梅长苏跟前。梅长苏抬手去接，却发觉对方没半点那个意思，反是往他嘴边挪得更近了些，显然是示意他就着这位的手吃了。
“殿下……”
“就不要脏了先生的手了。”
言豫津目瞪口呆。
实说这话本有点轻佻，但在这位殿下口里说出来，怎的就变得正直无比，好像想多都是别人的不是了。
“呃，殿下，您刚才说您还有剥果皮的爱好，啊不，绝活，这当中可是有什么趣事呀？”
他意在冲淡心中莫名的不知所措，却不料萧景琰闻声一顿，竟不慎叫梅长苏咬到了指头。梅长苏捂了捂嘴，急着拉住萧景琰的手查看，瞧着只是咬到轻轻一个印子才宽了心，松手抬头却惊觉这是乱了次序了，慌忙合手要致歉，礼还没行呢就被靖王扶了起来。
“啊呀，还是弄脏先生的衣服了。”萧景琰松开梅长苏的手臂，这才来答言豫津的问。“也不算什么趣事。”
他用梅长苏递来的手帕擦了擦手，又试图去擦梅长苏衣服上那一小块污迹，但果液已渗了进去，是擦不干净了。这一下让他颦了眉，帕子攥在手里也不着急放开，眼神望着素浅衣裳上那一点桃色放了空，回忆不紧不慢，拖出一道入户的日影。
“我……曾有一挚友，出生将门，不拘小节，但自小备受长辈欢喜宠爱，只要不在军中，在吃住上多有些小讲究。他吃什么果子都不要吃皮，平常都是家人备好，就是与我到山中去，摘了什么野果子，也不高兴吃皮。这剥皮的差事，自然就落我手上了。”萧景琰娓娓述来，眼眶似有湿润。“我虽与他同辈，但也长他两岁，这对他欢喜宠爱的数不清的人里……自然也不会少我一个。”
言豫津仿佛捉住在思忆湖中时有点点的蜻蜓，禁不住脱口而出：“林殊哥哥。”
这一声像是惊了林中鸟，屋内几人各有心事，都对这有所反应，尤不善掩饰的蒙统领最盛，几近一头栽到在座上。梅长苏猛地抬头，好在言豫津看着萧景琰，萧景琰沉在往事里，并没察觉他的异状，便也低了眼，默默看烧开了的水壶，冒着烟。
“您说的是林殊哥哥，对吗？”
萧景琰缓缓对上言豫津的眼，二人相觑甚久，竟是他败下阵来，移了眼，低低应了声“是”。
“原来你还记得小殊。”萧景琰讪讪地笑。“他就是个孩子王，你们都爱跟着他跑，被拴树上隔天就忘了，还总是‘林殊哥哥’前‘林殊哥哥’后的，也不来看看代你们林殊哥哥受罚的我。你小时候呀，也是叫过我哥哥的。”
“这个我也记得！”言豫津眼睛一亮。“我……我不记得为什么没有去看您了，可能是景睿把我拉走了，他就是林殊哥哥的小尾巴，就跟、就跟……现在飞流天天跟着苏兄一样！”
“豫津你呀……”这回倒是出奇，是一直默默不语的梅长苏开了口。“老是欺负景睿，现在景睿不在这里，你口说无凭，谁晓得是不是又是你嫁祸于他啦。”
“才不是呢！而且我哪有欺负他啦，我那是对他表示亲热，咱们关系好。”
“是是，你们关系好，哈哈。”
蒙挚拍拍言豫津的肩，没想却没算好力度，差点把人给拍下去。萧景琰见状，竟也笑得开怀，笑着笑着才记起吃一口桃子，这下嘴里嚼着东西，便不能笑得太离谱了。以前小殊闯祸也总是由他来顶罪，那家伙也仍是老爱取笑自己的，言豫津这一番说辞，他倒能明白感受。
“殿下。”他回过头，却见平时淡然不惊的梅长苏，居然是有些孩子气地眼巴巴看他。“您说分我一半，就是那么一口？您也太听晏大夫的话了。”
萧景琰差点给噎着，看看手中被自己啃了一大口的桃子，又要去摸剑。梅长苏制止了他，早在他跟前，捡起在他意图伸手取剑时跌落的手帕，擦拭起剑上干得七七八八的桃汁来。
“不妨事。”梅长苏俯身细心拭着剑锋，与他说话又抬起头来。“我与殿下开玩笑的。”
“一言既出……”萧景琰咬的那口桃肉仍塞满一边腮，说话也有点不便利。“若先生不介意，便这样吃吧。”
他修长十指将桃儿翻了个转，露出没被他啃到的那一面，凑到梅长苏跟前去。
梅长苏仰头，萧景琰鼓着腮朝他笑笑，与十几年前那头笨水牛的面目重合起来，仿佛光阴往来，白驹过隙，在他身上只有留下痕迹，却未曾改变他的本心。
事实如此自然最好——
这不正是梅长苏对萧景琰最大的期许吗？
他就着萧景琰的手小小咬了一口桃肉。
这时光是偷来的。他瞧着萧景琰身上的红衣想，这人又在议事后衣服也不换就跑他苏宅来了。这般闲逸的景致，往后想来很难再有，人在眼前时，还需珍惜。不过这也非什么难事，毕竟这世上能比得过梅长苏对萧景琰的珍视的，大约也只有对人间安宁的冀望，与对这个人那一份赤子之心的爱护了。
终
靖苏同萌副萌主列战英表示，殿下您莫有事没事拔我的刀，自从断铃一事后每次我的心都好方。
应该能看得出来，这挑的时间点，大概在入主东宫之后、未知梅石楠谜底之前。
“剑本凡铁”一段，是蜀山仙剑派御剑入门心法，官方让李逍遥上上线，我就让李逍遥上上身XD
其实这两集我都还没看，是看老胡微博说的。
这个点我该洗洗睡了，睡醒了补剧：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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