城南遊客

此心长不安,此城旅居人。

不写梦(全)

不写梦

 


 

 


 


 


 


 

都是惯了战场里刀尖上来去临危不乱的人,按理说一般的平凡小事不应当引出内心波澜激荡。犹如无边大浪的恐惧,却往往在深夜中悄然无声袭来,在本应安宁的睡梦中忽而天变,卷人入海。梅长苏受梦魇所苦,算不得什么新鲜事,有一个现实噩梦,他断断续续地做了十二年。若只是噩梦便好了,总会有醒来的时候;那个梦偏偏真的不能再真,是冰雪大火交织的昨日重现。他在许许多多个夜里,重复那一晚的无尽坠落,痛,痛得无以复加,死去活来。身上的战伤,高处摔落的冲击,血泪的滚烫,积雪的冰冷,大地的坚硬,他挣扎着爬出雪窝,匍匐不及一丈,便又已痛昏了过去。

 

 

 

也的确是死去活来。待他得琅琊阁老阁主搭救,再到后来为解毒挫骨削皮,他在生死之间浮浮沉沉,惟有身体的苦楚不会恍惚动摇,它们来势汹汹时时盘踞,叫他知晓此身仍在。他把过往留在了三途川畔,梅长苏谨记着父亲临终遗言,像那日在梅岭爬出雪窝,便是用爬,也要爬回人间,去竟未竟之事。

 

 

 

随他一同归来的是一身病痛,但那与失去七万弟兄的撕心裂肺相比也算不上什么。那一刻的悲怆他在梦里时有重温,有如天崩地裂,不周山倒的远古之音。他不曾有一天忘掉他顶天立地的父兄战友,也是他们的不灭忠魂支撑住他十几年来的天与地,即便是后来冤屈得以洗刷,错案终得平凡,梅长苏监军出征,回到林殊应去的归处,他心里仍念着当日葬身雪岭的赤焰大军。他面朝城门,看大军自金陵鱼贯而出,最后看一眼城墙之上昂首挺立的太子殿下,脚踏国都金陵,肩负社稷天下。策马赶上领军在前的蒙挚,梅长苏在心底以诚祭:

 

 

 

污名已由他洗去,江山仍为我所守。林殊承赤焰之志,定必不辱使命,护我河山。

 

 

 

安息吧,我的兄弟。

 

 

 

他又走了一趟三途川畔,隔着大河与对岸的大军告别。欢声笑语中,他们以茶代酒,一干到底,豪情万丈,痛快淋漓。他目送他们中最后一个背影远去,等不来过渡的船,由是高歌而行,沿着原路返回。醒时胸前一片湿漉漉,蔺晨睁大了眼,满是吃惊,仿佛见了鬼。

 

 

 

“怎么了?”

 

 

 

“长苏,你说得不错,我果然会喜欢林殊。林殊还会唱歌!”

 

 

 

他脱下被泼了一身药的衣裳往蔺晨脸上扔,自个无比麻利地钻进了被窝里。

 

 

 

“好冷好冷,你赶快给我拿衣服来。”

 

 

 

“你个小没良心的!”

 

 

 

他从被子里冒出头来,看着蔺晨大步离去的背影,头发甩得像个鬼婆子,又扯着嗓子喊:

 

 

 

“还有药!药被你洒了!”

 

 

 

晏大夫的碎碎叨叨就伴着脚步声响起来,他果然守在门外。他说蔺晨一句,飞流就跟着重复一句,大概能把那位阁主的耳朵磨出茧来。梅长苏心里高兴得唱起了小歌,便也觉得不那么冷了。

 

 

 

琅琊山确实也是要比天寒地冻的金陵要怡人得多。

 

 

 

尽管今陛下登基前已监国多时,但正式继位后仍有不少之前累积的繁琐需要处理,陛下向来事必躬亲,事情虽小,家国攸关,自也不会假手于人。萧景琰起驾回养居殿时已是夜深了。这一路他喜欢用走的。巡防营已移交列战英,他又朝事缠身,这竟然也成了这一向他惟一算是动动筋骨的途径了。

 

 

 

高湛提着灯在前头照明。这个天气对这个老家伙而言是有够呛的,亏他笑着一张皱巴巴的老脸熬住了,萧景琰想过不了多久,这个历经三朝的宦官也到了养老的年龄了。

 

 

 

蒙挚跟在他身后。三个人在夜幕下的宫城之中走得很慢,今年一场初雪过后,还没见着第二场雪,但凡到夜里瓦檐地面总是结满了霜,冬已经严严实实地罩住这个都城了。少雪的冬日竟然让萧景琰有点不惯。前两年的雪总是频频地下,雪底下的万物是安静的,盖住了许多秘密。

 

 

 

雪化了以后,那些秘密就随着万物之生长,一点一点地揭露了自身所在。那些尘封的,经年的不为人知的旧事,也一桩一桩地,自春往秋,再被人提及,成为茶楼里说书人口中的主角。

 

 

 

那个真正的主角却是隐去了姓名,不只是故事里。他将他的人生用两个名字划分开来,好像世间便多出一个人来了。葬身梅岭的赤焰少帅化身名动江湖的江左梅郎,一道瘦削身影慢慢在萧景琰心中扎了根。这颗休眠了许久的种子,一天一点,以极慢极慢的生长速度抽枝发芽,吸饱了融化的雪水,在第二年才开出了花。

 

 

 

那花开得悄无声息,不经意参透玄机的萧景琰终于得见其貌,难不为之震动。他压不下心中澎湃,一个久历沙场的将军当街摔了马。那时,蒙挚也在他身后。

 

 

 

年青的帝王轻展龙颜,忽然开声道:

 

 

 

“你们知道么,小殊小时候特别皮。被太奶奶用棉衣里三层外三层地裹得像个粽子了,也不安生,满宫城四处跑,像个球儿滚来滚去。”

 

 

 

怀念感慨之意,溢于言表。

 

 

 

蒙挚虽与他们相识于少年时,却也对林殊那调皮鬼的形象有所耳闻,多少受过他的一些捉弄,心有戚戚,忙不迭点头称是。

 

 

 

倒是高湛当真是记着那么一件事:“是嘞,那会儿公子还翻墙爬树找风筝,摔了一跤,让咱们陛下心疼得不行。”

 

 

 

蒙挚听了便有些奇怪。:“哪个小男孩没个爬树的经历呢?”

 

 

 

蒙挚不知情,自然不会多想,萧景琰却记得清醒,那一日先帝可是把那个小球儿抱在怀里呵了又呵,这个“陛下”指的是哪个,怕是高湛自个也不清楚。

 

 

 

“也不是哪个小男孩都敢翻养居殿的墙。”他笑着说。“也只有他有胆子一句话就把他爬的树据为己有了。蒙卿有兴趣,朕明日就带你去瞧瞧。”

 

 

 

那棵梅树长得很高了,但人的成长总是更为显著一些。当年够不着的枝条,如今也许踮脚就能触及。记忆里那个开了一身花的团儿与他想象中站在树底的身影重叠起来,直教萧景琰更生想念。

 

 

 

“他总是不愿意在同一个地方过久地待着,一不留神就偷偷溜了。三番四次地叮嘱地上结了霜不好乱跑,转头就能听见扑通,一个圆圆的小球儿当真是滚起来了。摔了倒很少哭,就是生气,非要我背他回去。不背才真的是要哭了,这些事情他后来都不认,也不许我说,林小将军好面子得紧哪……”

 

 

 

“陛下这是想小殊了?”

 

 

 

蒙挚后知后觉地问。高湛清了清喉咙,连萧景琰都察觉了,这位直率的禁军统领怕是尚未领会。

 

 

 

他举目苍穹,低念道:“我没有一天不在想着他。”

 

 

 

此刻纵是蒙挚也难以不读懂帝王心思。三人的队伍静默下来,唯有灯幽幽亮着,指引着归途。北风呼啸而过,吹得面前最近的这点光明摇摇晃晃,萧景琰紧了紧披风,心道这酝酿已久迟迟不来的,应是一场纷纷扬扬的铺天大雪罢。

 

 

 

当属幸事。为君者心中默念,瑞雪兆丰年。

 

 

 

大雪当日,大雪如期而至。寒冷如一张大被盖住了金陵城,直到过年地上也仍铺着一层雪。丧期未过,一切删繁就简,简单年宴反而吃出了寻常人家的亲热味道。陛下赐菜中有一道甜食,往现下无人的苏宅,送过去一盒太后亲制的榛子酥。众臣百思不得其解,唯蒙大统领大笑出声。太后低声嗔道:“胡闹。那是我做给你过年吃的甜点。”

 

 

 

皇帝转向自己的母亲说:“既然是给我的,那就是我的了。我的不还是小殊的么?”

 

 

 

“小殊又不能吃。再说,现在苏宅就是个空荡荡的宅子,你让谁吃。”

 

 

 

“飞流喜欢吃。”

 

 

 

皇帝转乎转乎手中茶杯,举杯咕噜咕噜地灌了下去。

 

 

 

夜渐深沉,宾主尽欢。

 

 

 

新的一年缓缓展开序幕,一只雪白信鸽跌跌撞撞飞入宫城,显然寒冬中的长途跋涉让它吃尽了苦头,终于到达目的地的鸽子一头栽进蒙挚的手中,居然就蜷起来睡了过去。

 

 

 

大统领仔细拆下信鸽腿上的简信。

 

 

 

寥寥数字,一目了然。

 

 

 

萧景琰坐在案前假寐,听见蒙挚的脚步来,他睁眼看了看,起身推开了窗。风为沉静的内室带来一丝春意款款来的气息。蒙挚走到他身后两步外,合手作揖,谓:“陛下,琅琊阁来信了。”

 

 

 

“哦?”萧景琰背对着他面朝窗外,问:“都写的什么?”

 

 

 

蒙挚支支吾吾,终是挤出一句:“请陛下过目。”

 

 

 

随上前一步,双手呈上纸条。萧景琰转过身来,一手接过纸条,展在眼前。

 

 

 

圣心难明。蒙挚见他嘴角微微抽动,猜不透他的想法,鼓起勇气问了一句:“陛下,要回信吗?”

 

 

 

“回,怎么不回。”

 

 

 

“回什么?”

 

 

 

今上离开窗边,又在书案前坐下。他放下那张写着“萧景琰你没脑子”的纸条,终究忍不住发自内心的笑容。他铺好空纸,挑选一支笔,蒙挚见状,连忙过来给他研起了墨。

 

 

 

“多谢蒙卿了。”

 

 

 

萧景琰稍一停顿,提腕落笔,一蹴而就。

 

 

 

小殊,你的花开了。

 

 

 

过了十五,今陛下开印复朝,忙过了正事,回到居所,惯例焙茗。陛下不谙茶道,好茶不是通通往太后那边送或转赐朝臣,便是命人好生照看留着,平日所喝不过普通茶水罢了。批折子或是看书久了,不时自己倒一杯一喝而尽,虽不是美酒,这茶萧景琰是喝得快意,心中舒爽也是一样的。也曾有人笑道,这人啊,你给他一壶水也是一个样的,萧景琰倒也坦白承认,他总是个诚实的人。像是高湛这样的,就看得很明白,晓得他是在等人哩。

 

 

 

这对面的一杯茶,有时候是蒙大统领在喝。那些日子里,高湛往往也随其他宫人一齐退了下去,留两位率直人说心底事。他不用听,他也不去听,活的年岁久了,便知哪些话是说不得听不得的——然而这些话,他本也不必听,他能猜到个七八——十足是不可能了,他还没能活得成精呢。这两位的共同话题,除了兵家之说武人之悟,便是少年光阴。无论是哪一样,总是离不院内那株梅树的主人的。

 

 

 

白梅无主寂寞开。信也没有再来,来的是小飞流。

 

 

 

殿顶上朱瓦不时作响,萧景琰端坐殿内呷着热茶。倒不是他一时心血来潮起了什么学着品茶的心思,而是烫的。高湛在一旁候着,多少有些踌躇,终于还是开了口:“陛下,这可怎么是好呀……”

 

 

 

萧景琰抬头看看房梁,推想这会儿茶温正正好,咕噜把茶汤送进了喉咙,果然是爽利窝心。

 

 

 

“不妨事。”他给这位老人投去一下自认是安抚的眼神。“蒙大统领有分寸的。他们就是太久没见着了,他就想陪飞流多玩一会儿。”

 

 

 

殊不知高湛担心的是二人打斗愈发激烈,到时候一个不注意踩坏宫墙瓦顶呢。这倒难怪高公公白担心,便是他知道蒙挚这大梁第一高手的名头,也只是知道罢了,平凡人很难晓得个中厉害,自然也不明白这武人眼中的高手过招之绝妙罕有。而连萧景琰也不知的是,飞流就算是打架的时候,只要不是需要蒙面偷溜的时候,对于值钱物什也是小心得很的,因苏哥哥再三叮嘱,无论是自家还是朋友家的房顶,弄坏了都是要修理的,虽说江左盟不缺钱银,但一人做事一人当,这些都得从给飞流置办玩具零食的花费上扣,所以,只有在琅琊阁时他才会毫无顾忌,老爱捉弄他的蔺晨的讨厌,超过了他对甜瓜的喜爱!

 

 

 

飞流挣开最终制住了他的蒙大叔,跃身倒勾住窗框翻身入殿,一屁股在萧景琰边上坐了下来,一脸的不高兴。蒙挚也在他之后经同一个窗子进来,哈哈大笑着同萧景琰说:“小飞流功夫又长进了不少!”这位武痴才经过一番酣战浑身说不尽的舒爽轻松,一时也忘了平日恪守的规矩,直到高湛轻清了两声喉咙,方后知后觉地要合手行礼。萧景琰与他多年相识,自然不计较这些小事,再说当下无外人,由是摆摆手,示意他也坐下,并亲自提壶斟了两杯茶,一杯给他,一杯给飞流。

 

 

 

几月不见,少年身量又结实不少,脸部线条也凌厉了好些,不再像个孩子那般圆乎乎的了。自前年九安山归来后,这个冰雪一样的孩子对他和颜悦色了不少,笑容不只给他手中的食盒了,萧景琰方真正有了梅长苏先前口口声声说的“看来咱们飞流很喜欢殿下”的感受。他明白自己是有些迟钝的,然而他以为此事不能归咎于他的迟钝,从这几年下来他所见所闻而论,梅长苏仍是最能洞悉飞流之心的那个人,难怪这不善表达的孩子一心也都扑在苏哥哥身上。

 

 

 

不过,飞流对他态度明显大变的因由,萧景琰倒是晓得的。猎宫那一夜,小殊病发,飞流寻他相助,在这孩子眼里,他大约是去得及时,又请来救兵,后来漫漫长夜,也是他二人,一人床首一人床尾地同守在梅长苏身边,困倦时大眼瞪小眼地互互相觑,又复清醒。到梅长苏苏醒的那一刻,萧景琰从飞流的眼里,便从“水牛”变为“好水牛”了。

 

 

 

归根到底,因与心系在同一人身上,这个果的结成,萧景琰难说不是乐见的。他也知梅长苏有多在意飞流,是真的把飞流当做了弟弟,而小殊的弟弟,自然也是他的了。

 

 

 

“飞流,怎么了?”

 

 

 

看着小弟托着腮望着茶,一张小脸皱得可爱,萧景琰由不得出声相询。

 

 

 

“是啊,小飞流,我夸你你还不高兴吗?”

 

 

 

飞流不答话,低下头。蒙挚见他如此,便真的以为他不开心了,当下无措望向萧景琰,无声默问“我又说错话了吗”,仿佛萧景琰有着天下的所有答案。

 

 

 

天下之主担负着天下的所有疑难,答案却不一样,那都是他需用心去寻的。不过这一个问题,他倒是稍微留意一下便有了猜测。

 

 

 

萧景琰看着两手搭在腹部哼哼唧唧的飞流,和他前襟上沾着的细小饼屑,柔了声问:“飞流,你入宫前是不是回过苏宅?”

 

 

 

飞流点点头。

 

 

 

“盒子里的榛子酥放久了,想来是坏了。你不该吃的。”

 

 

 

“冬天!没坏!”飞流把头摇得像拨浪鼓。“一样,以前,好吃!”

 

 

 

“那也不行。再说,肯定是坏了,不然咱们飞流怎么会肚子不舒服呢?”

 

 

 

飞流瞪大了眼看他,“啊”了一声,发红的耳朵透露了心中事。

 

 

 

“吃完了。”

 

 

 

少年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。

 

 

 

萧景琰叹了口气,转头望向高湛。高湛会了意,退到门口去张罗消食水,又差了人去芷萝宫给太后捎飞流入京的消息。他回头看看逗着飞流开心的蒙挚和双手还护着肚子的小孩,心想这事若叫梅长苏晓得了,他接下来的日子都别想要好过了。念及当年数不清的顽皮捉弄,又觉如此也无妨,只要他高兴便好。他只要活得平安喜乐,萧景琰喝水也是甜的,脸顶墨汁王八或背贴可笑纸画又算得上什么?反正那些年少久远之事,如今想来也是欢笑。

 

 

 

“飞流,过来。”

 

 

 

“水牛?”

 

 

 

“给你揉揉肚子,会舒服一些。”

 

 

 

这个活他其实相当熟悉。小殊也是个贪嘴的孩子。

 

 

 

“不要。”飞流一口回绝。“飞流是大人。羞。”

 

 

 

蒙挚笑着说:“好好,哈,咱们飞流是小大人了。”

 

 

 

“不小!”飞流认真地反驳。“大人!”

 

 

 

萧景琰眼里含了笑。

 

 

 

“那好。”他想想还是补了一句。“这件事不要告诉你苏哥哥。”

 

 

 

“不说!苏哥哥不让飞流吃点心。”

 

 

 

飞流心里其实也知道自己错了,这种事情根本是提也不敢跟他苏哥哥提。他觉得水牛的话有些多余。笨!

 

 

 

“以后不能贪吃了晓得么?放久了的东西也不能乱吃。飞流乖乖的,我就让母亲常给你做好吃的。”

 

 

 

“嗯!”

 

 

 

尽管肚子还不舒服着,听见“好吃的”小飞流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。在萧景琰眼里他总还是个长不大的小孩。就像在萧景琰眼里,梅长苏也一样小,他只望能给这个人天下所有的好。论文论武,他自小均比不过这位表弟,但他向来总是护着小殊的。

 

 

 

他应护着小殊的。

 

 

 

这样的心思,从前的小殊听了会揍他:“说什么呢,明明是我罩你!”

 

 

 

如今的小殊听了大约会笑他。

 

 

 

“你呀,”萧景琰就喜欢看他笑起来眼眯眯的模样。“笨透了。”

 

 

 

就如小殊费劲心思来护他,从小到大,未有变改,他认为以他们不分彼此的关系,想着变着法子要对这个人好,根本是天经地义的。梅长苏会笑他的歪理,所作所为却又一一论证了他的歪理,没关系,他觉得这样好得很,就像小殊玩笑或生气中还会说他榆木脑袋,那真是好极了。好过那一声声故示疏离的“殿下”。一个个被压抑吞咽下去的“景琰”,便从那么一句嫌弃话的背后被释放出来,比光阴荏苒还要更自如一些。笨有什么要紧的?

 

 

 

“我有你啊。”

 

 

 

孤有明鉴,映人真心。

 

 

 

萧景琰较真,梅长苏比他只有更较真。在这漫漫求索治国之道,或进或退,或行或止,他深知自己的不孤独,暗夜中有人与明烛待他,炉火长在,热汤时有。遇歧路,绝无坐视不理,他没被一把拉回正途上,大概也会被一脚绊倒摔个嘴啃泥,这还是在他那些朝臣没能谈出个究竟来的前提底下呢。要说服这位陛下只消道理讲得通。别人的道理不管用的时候,梅长苏的道理到底能劝他一二。

 

 

 

萧景禹曾笑道,他这两个弟弟虽说亲密无间似乎难分你我,这“你我”实质上却是相当分明的。景琰是羽箭,小殊是剑鞘。他们相衡互补。归剑入鞘敛锋芒,无箭铁弓难穿杨。林殊不乐意地戳萧景琰的肩,说羽箭啊羽箭你可要好好练功,才衬得起我的弓,萧景琰抓住他那不安分的手,整只用自己的手包住叫他动弹不得,说非要这么算,倒不如说你手里握着我的缰绳。

 

 

 

缰绳?

 

 

 

林殊一下没反应过来,萧景禹倒笑出声来了,大约他也不晓得自己的弟弟有这样逗的时候,然而伤敌一百,自损一千啊——

 

 

 

对,缰绳,小殊是个放牛娃!

 

 

 

这一声叫喊竟是一下把林少帅给唬住了,守在帐外士兵亦闻之失笑,笑声自外而内,林殊一双大眼越瞪越圆,终是一跺脚,气急地朝外吼:“你们笑什么笑,不许笑!”

 

 

 

赤羽营中人个个虽与他亲近,但对这位年轻将领除了爱护之外也甚为敬重,得令自是立马收声。至于这笑是不是还在憋在脸上,少帅不出来又瞧不见,还不准他们乐一下么?主帐内那一位靖王殿下却没这个自觉,咧嘴笑得嘞,脸都要裂了呀。

 

 

 

“你还笑?”不消想这话必是对着靖王说的了。林殊一蹦就扑到了他背上去,两手紧紧箍住他的脖子。“萧景琰你是不是傻?”

 

 

 

眼见萧景琰被卡住脖子要喘不过气了,还止不住地笑,萧景禹听着此话禁不住点了点,却不料引火烧身了。

 

 

 

“祁王哥哥你瞎点什么头呢?景琰才不傻!”

 

 

 

萧景禹目瞪口呆之余算是理清了眼前状况。得了,横竖都是你这牧牛童说了算,反正本来也不过是来瞧瞧回京扎营的情况,正事算是办好了,摆摆手也不作多言就步出了营帐。萧景琰本与他同来,便也急着跟出去,无奈身上挂着个人,走两步便住了脚步。他倒是无所谓了,但真这么跑出去教别人瞧见赤焰少帅这个模样想来不太好,林殊这个家伙脸皮时厚时薄的,萧景琰还真猜不透他的心思。他弯了腰示意林殊下去,却被两条腿更加勾紧了腰,脖子上的桎梏倒是松了。萧景琰无可奈何地回过头去,被一个指头戳在脑门中央,林家小殊算得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了,抬着下巴的模样看不出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。

 

 

 

“你不是说我放牛么?”

 

 

 

他哭笑不得。大水牛背着人在帐内走了两圈,好歹是哄下来了。这样的幼稚,不知他二人谁更胜一筹,归根到底也不过因有人作陪罢了。走出这帐口,靖王与林将军各有各的承担,他日也有各有各的去向,二人恰好同在金陵的相聚,素来宛若幼年无邪光阴溯回,时短,情长,少言语,倍珍惜。

 

 

 

萧景琰曾经以为,一辈子便是这样了。

 

 

 

那牧人把他的大水牛放养了十几年,长久下来竟成不明文的规矩了。天儿冷了,反而是他被催赶着南下,足足放了小半年的鸽子,在琅琊山待到年后,才慢悠悠地往回走。这一路上,万物复苏,春色盎然,当是一年好光景,难不使人身心轻快。袖中揣着那张字条,是京中那人的盼君归,那头牛哟——也学会了些迂回话咯。

 

 

 

错过了雪梅傲立的景致也无妨罢。梅长苏撩起布帘看寸寸江山锦绣缓缓被抛在在身后,料算着桃花的花期大约正正好。琅琊山中四时不同景,廊州之水春来蓝,赏花看月何地何时不曾有。

 

 

 

吾谁与共尔。

 

 

 

这日萧景琰下了朝惯常去芷萝宫给母亲请安,进了门只觉难得的清静,抬头四顾,竟然找不着那只酷爱倒挂在屋顶梁上的小猴子了。小猴子原本固执要一个人回苏宅去呆着等他的苏哥哥,萧景琰当然是放心不下的,他便眼珠子骨碌地望向蒙挚,可惜蒙大统领向来不识察人目光,小家伙泄了气,好在也没有一走了之,最后安顿在芷萝宫,也算是顺得了各人心意。飞流踩着房顶飞来飞去,很快把宫城转了一圈,没找着什么意思,霎时失了兴趣。除了去禁军中玩,或去水牛窗前晃一圈,他便没别的去处了,终日待在芷萝宫陪伴静奶奶。

 

 

 

做点心,吃点心,给园子里的树浇水,帮着处理草药,这些都是飞流所熟悉的,做起来也是得心应手。有时萧景琰来的时间不对了,还会被嫌弃一下,初时他不晓得怎么回事,莫名其妙就不得搭理了,还纳闷了好一会。还是他母亲看不过去了,提点了一句,说你打乱小飞流的每日行事了,他生闷气。

 

 

 

萧景琰自觉无辜,仍住不了叹气。这个也跟那个一样,不愧是他养大的。

 

 

 

怎么什么都不晓得同他讲呢?

 

 

 

明明知道,他啊,那么钝,钝似一头牛,需有人来牵。

 

 

 

“我又做什么惹飞流不高兴了吗?”

 

 

 

“哪有。那孩子啊,这会儿怕是高兴得不得了呢。”

 

 

 

“为什……”

 

 

 

萧景琰话未说完,心中已得回答,当下惊站起,一时不知所措,竟就那么僵在了原地。

 

 

 

他的母亲笑弯了眼,眼中尽是慈爱。

 

 

 

“去吧。”她说。

 

 

 

“儿臣告退。”

 

 

 

他匆匆忙忙地走出去,高湛几乎跟不上他的脚步,一路喊着“陛下”。出了芷萝宫,他又大步无目的走了一段路,难掩内心波澜。终于是住了脚步,回头差高湛去寻蒙挚,目送人小跑着远去,他料高湛这一回多半是寻不着人的。他也并非当真要找蒙挚,这不过是个由头罢了。萧景琰甩甩衣袖,左顾右盼了一阵,果断一跃,踩到了宫墙顶上。他急着悄悄去找一匹马。

 

 

 

此举说得上莽撞了。莽撞如遥遥少年时,久别重逢后。萧景琰藏了一个冬天的思绪,此刻就像是春来破裂了冰面,脱离桎梏的湍流欢唱而下,激荡澎湃。他再没法压抑这份想念,恨不得马上就到那人身边去。

 

 

 

说来他也没完全昏了头,出宫前好歹记得找来披风把自己遮盖起来。兜帽压得极低,抵着了眉毛,然而便是遮住了他的双眼,也遮不住他眼中的目的之所。

 

 

 

萧景琰推开苏宅的大门,回头看看被系在门边的马儿,迈开步子跨过了门槛。说来好笑,这一段短短的路,他并非那般熟悉,莫说那现今已被封起的密道了,就连隔开两处宅邸的高墙,他都要走得比这正门要多一些。宅内倒是一切如故。风过竹林,涛声依旧,翻动案前书页。纸镇压住书的一角,是随手搬来的记号,梅长苏喜用的那杆紫毫就在笔架上挂着,静候主人随时将它取下。

 

 

 

那笔出自萧景琰之手,倒是机缘巧合成就之。当日先帝一番暗语明示,指意他多与梅长苏走动,虽然二人早已秘密相交,那里头有些话反倒是真的提点了他。誉王的礼苏先生不收是有因由的,换作是靖王的,同样有其斟酌考量。但是,他心里不知怎的就明白,“萧景琰”是不一样的。是以与部下出猎时,也时有念着这新交的朋友,恰好打得二三野兔,灵机一现,决意送出去一支笔。

 

 

 

同样是恰好,萧景琰还真的通晓制笔之道。昔年林殊觊觎佛牙的尾巴毛甚久,萧景琰被拉着去学削竹扎笔头,说是要好好练习才能对他们家的小狼动手,结果,也只有萧景琰坚持下来了。小狼对上林家小殊就失了兽的直觉,偏不晓得有人看上它的尾巴毛哩,只会一头往林殊怀里拱,在他的双臂里朝萧景琰龇牙。不过,小殊一旦与佛牙在地上滚着玩起来,确乎会把自己要摸人家尾巴尖的目的忘掉,于是乎直到佛牙年老归尘,那一支笔也不曾制成。

 

 

 

梅长苏显然对萧景琰亲扎的笔喜爱十分,再三推辞也更似是不好意思,萧景琰稍作强硬姿态,那边便麻溜地恭敬不如从命了,双手捧笔、低头端详的模样无一不透出心中的欢欢喜喜。他不笑,萧景琰尚可读出他的笑意。

 

 

 

他不哭,萧景琰便不知他心里苦了么?

 

 

 

后来,他不时会将那一段日子,在脑海里翻来覆去地重演,直直只想赏自己几个巴掌。他没有认出来。他没有认出来么?他应该认出来的。

 

 

 

他大概认出来了,却不愿认出来。内心一度纠结如斯,却不料,小殊心里只有更矛盾。明明自幼便是那样,林殊不爱哭不愿哭,是萧景琰连着他的份儿把眼泪掉光了。小时候,林殊调皮挨了打,萧景琰守在他床前,把一脸泪水和鼻涕擦到他被子上,往往就会遭人嫌:“萧景琰你哭丧呢!”

 

 

 

他赶忙去捂林殊的嘴。

 

 

 

“不要乱讲话,呜,小殊乖。”

 

 

 

“我乖得很好不啦。”

 

 

 

“真的乖就不会挨揍了。”

 

 

 

“萧景琰!……话说回来,明明你都替我认了,为什么我还要挨揍啊!”

 

 

 

“你不乖。”萧景琰吸吸鼻子,说。“小殊要听话。”

 

 

 

“不听不听不听。”林殊捂住耳朵缩进被子里,还是会悄悄探出眼睛来瞧他走了没有。他断不会走的。“哎,景琰。”

 

 

 

“睡吧。我陪着你。不准溜出去。”

 

 

 

“哎,景琰,别哭。不疼了。”

 

 

 

“说谎。”

 

 

 

萧景琰探进被窝里去,握住他的一只手,轻轻捏了捏那软软的手心。林殊回握他的手,总算是乖乖闭上了眼睛。许是身子并不舒适,他睡得始终不稳,长长的睫毛在脸上落下一片浓密的影,随摇曳的烛光弱弱颤抖,两鬓沁冷汗,梦呓含糊来。

 

 

 

“景琰,别怕……”

 

 

 

颤抖的原是萧景琰本人。

 

 

 

他晃了晃神,提起那个放置在一边的食盒。

 

 

 

宅内清静无一人。

 

 

 

没料到竟扑了个空。

 

 

 

他打开盒盖瞅了瞅,想是来打扫的散工洗净了。总归应给母亲拿回去罢。

 

 

 

这一程他是走得心不在焉,归途反而似比来路短。及他归还这“借”来的马与外披,宫人骤然面圣,吓得不轻。禁军巡城换防井井有条一丝不紊,好似他这一来一回并没多久,包括容易一惊一乍的高湛在内,根本没人发觉丢了个皇帝。萧景琰一人往养居殿的方向默默走,一瞬孤独扑面,只想尽快回到房中,关上门窗把春风挡在外,蒙头一觉大睡去。

 

 

 

高湛与蒙挚就在殿前候着,仿佛料想他会自个儿回来一样。萧景琰越过他们而去,心道也对,这天下也并无别的归处——

 

 

 

推门骤闻欢笑语。

 

 

 

飞流嘴边沾着一圈饼屑,心情显著的好,见他来了甜甜唤“水牛”。又说,好慢。

 

 

 

他望向桌上的玉瓶。是了,苏宅内确乎少了这个花瓶,他竟然没察觉。瓶中一截桃枝,正是含苞欲放时。炉上壶在冒着烟,走近了就嗅见平日没有的茶香。他虽不善茶道,鼻子还算得上好使。他看着那双记忆中软软的手温了杯,满了茶,接而捧杯予他:

 

 

 

“景琰。”

 

 

 

萧景琰终于走到了他跟前,垂目面向他的笑意盈盈。

 

 

 

“你回来了。”

 

 

 

“我回来了。”

 

 

 

他覆上仍举着杯的那手,弯下腰就着那样的姿势就喝净了一杯茶。梅长苏侧了侧头,心中许是大呼水牛,却只是勾着嘴,搁下了杯子。萧景琰的手也随之落下去。他不松手,一步绕到人身后去,紧贴着梅长苏的背在榻上坐下,轻易就把对方圈到了怀抱里去。

 

 

 

“飞流!”

 

 

 

“水牛?”

 

 

 

“去把窗子掩上,莫吹着你苏哥哥了。”

 

 

 

“哦。”

 

 

 

萧景琰看一眼被窗户慢慢遮掩的一角苍穹,又看一眼瓶中花,再看一眼怀中人的青丝,空着的一只手摸到梅长苏腰上,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。

 

 

 

“好玩么?我的心都要吓得死了。”

 

 

 

“哎呦。”梅长苏被捏得身一扭,反而更往他怀里去了。“是你太笨了。还有,不要乱讲话,什么死不死的。”

 

 

 

他禁不住一声轻笑,正巧凑着梅长苏的耳边,眼看着这小东西从耳垂红到了耳廓。

 

 

 

“小殊。”他坏心眼地一口咬住那耳珠,含糊地嘱咐:“你要乖乖听话。”

 

 

 

背后忽地一片湿冷,耳边是飞流尖叫着“水牛不乖,水牛欺负苏哥哥”,萧景琰箍紧了梅长苏任小男孩怎么念都不撒手,哈哈大笑了起来。

 

 

 

梅长苏难得任他与飞流闹,只屈指抠了抠他的手心。

 

 

 

一片桃花瓣被震落桌上,春意被掩着的门窗关在了殿内。

 

 

 

宛若一场,大梦归。

 


 


 


 


 


 


 


 


 


 


 

 


 


 


 


 


 


 


 


 

本想分个上下便好,不料这些天断断续续一句两句地写,竟然拖得这么长了,就发个全篇吧。

 

说好下半篇里有萧景琰的梦醒时分,然而不只半篇,也并没有井盐的场合_(:зゝ∠)_ 是的,又被我拆出来了,若要留在此篇中,更不知何时才能写上那个“终”,干脆就断在此处,后面一段择日再发吧。旧朋友可能觑得近来两篇结构都很松散,因我心中也无具体,不如前面都事先定了个大概的短文可控,当真是见缝插针地摸着这几条鱼,写一句是一句。这周睡了好几天地板了,本文有虫的可能性极其之大,还望各位不要介意。有时间了,我再作精修。

 

说好大雪当日见,就在这晚先发出,北京时间算来也恰好:)

 


 

❤梅树梗乃私设,出自《苦尽甘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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