城南遊客

此心长不安,此城旅居人。

別怕

再看你一眼,再走一段路。






“你呀,好端端的追着佛牙跑作甚。你瞧,这下好了吧?”

 

“佛牙是老头子了,跑丢了怎么办。倒是你,好端端的追着我跑作甚,你瞧,这下好了吧?”

 

萧景琰一脸不可置信,瞪圆了眼看这个臭不要脸的家伙,没忍着上手掐了一把脸。

 

“哎你干嘛,很痛!”

 

当然掐的是对方的脸。

 

“哦。不是在做梦。”萧景琰展开手掌,覆上方才被自己一掐就红的脸蛋,透着指缝呼了呼。“你这是越活越回去了,往日也没见你这么疯的。”

 

“那是因为往日你就疯在前头,自然见不着在后头的我。”

 

“胡说八道!”萧景琰戳戳他的额头。“哪一次不是你拉着我去的?”

 

“哪一次不是你挡在前头?”

 

梅长苏拢了拢披风,反问他。这话好生有道理,萧景琰自知说不过他,唯有叹一口气,把梅长苏拉得更近一些,近得两个人的影子一个叠上了另一个,密不可分。

 

洞口一声嗷呜,巍颤颤探进一个巨大的狼首。佛牙沾了一脸的枯叶脏土,像是泥土污了才落的白雪。它已经很老了,虽然自小被萧景琰所养,兽性终究是在的。平日被圈在宫城之中,无非也就是飞流想起来了会时不时追着它跑上一段,春猎是它的难得机会,自是脱了缰就撒起欢来。梅长苏今天不知是哪根筋搭不对,瞎操的心,竟就跟着它跑进林中,众人顾着祭典,自不会留意他一个本就躲在一边的人,也只有萧景琰着意回首,恰恰只瞥见衣袂翻飞,拐入丛中不见。

 

佛牙只当梅长苏是与他玩耍。它再通人性,也无法分辨林殊与梅长苏的不同,只因在它眼里,这二人同是一人,本也没什么不同。它脱了桎梏回归山野,当是如鱼得水,飕飕四窜跑得飞快,活胜风过林梢。便是当日少年将帅,也未必赶得上这狂风,更别说现时的梅长苏了。他光顾着辨这风声走向,无暇细顾脚下,不慎一绊,一个落空就重重往下坠去。萧景琰心一急,飞身而去把人揽入怀中,却是来不及翻身出去,二人双双跌进了这无端的洞里。

 

也是凑巧,此洞应是天成,陡峭狭窄有如深井,萧景琰护着怀中人落地,也是狠狠磕到了背,幸他身着猎装,也并大碍,疼一下罢了。梅长苏的手覆上他的后背,触得一片铠甲冰凉,遂宽了心,转而伸手探了探洞壁,湿滑生苔,难以借力,便是萧景琰全力而上,大约也见勉强。他鼓鼓腮,有点儿生气。萧景琰晓得他极度厌恶此等不可控情形,怕是内里与自个儿闹着脾气呢。

 

他出言相逗,却是吃了闭门羹,好在佛牙出现得及时,免了他这帝王心中一些尴尬。想是老狼跑得远了,发觉后头并没有人跟着,便循着气味折反寻人来了。不过佛牙在上头,也做不得什么,让他独自去找帮手留梅长苏一人是断不可能的,梅长苏也深知这一点,如今之计,唯有等了。

 

自不会是空等。春猎仪典上缺了个皇帝,想是场面大乱,即使天下皆知他军旅出身,也是不合规矩,此刻必已满山搜索起来了。不过九安山之规模,说大不大,却也不少,让他二人如此被动等人来寻是万不可能的。梅长苏吹了个哨,佛牙的头又探得深了些许,这会儿他们看不见,它还晃了晃尾巴呢。

 

“当心,可别连你也掉下来了,非把我们给压坏不可。”梅长苏笑道,也不管佛牙是不是得听懂。“去带路吧,我可不想在这待到天黑。”

 

萧景琰也吹了个不同的哨儿,佛牙歪歪头,仰天吼了一声,嗖地不见了,大尾一摆拂下尘土。他急忙扬袍去挡,梅长苏自自觉觉往他怀里缩了缩,还是引得一阵咳嗽,听得萧景琰心炙。

 

“毛毛躁躁的。”梅长苏咳顺了气,竟是笑着揶揄。“我这么多年没管它,长歪了,学了你十足。”

 

萧景琰心道方才毛毛躁躁跟着这头狼跑结果跑进坑里的不知是谁呢。他还没说出口,远处传来狼嚎,想是佛牙见着人了。

 

“景琰,你猜是我家飞流先到,还是你的禁军统领先到?”

 

他失了笑,又有些没好气,回道:“不管飞流还是蒙卿,可不都一心向着你吗,这有什么好比的,我是一点便宜也占不着。”

 

梅长苏伸手扭了下他的耳朵。

 

“还想占什么便宜,陛下也不怕别人听了笑话。”萧景琰吃了痛,面容都有些扭曲,梅长苏再伸手他便怕了,由不得一把擒住那只手腕。“这天下都是陛下的,您还缺什么不成?”

 

梅长苏被他圈住了腕,也没什么不满,仍然摸上了他红了的耳朵,这下倒是不动粗,是以指腹轻揉了一会,末了也没移开。萧景琰便也不撒手。

 

“那麒麟才子呢?”

 

“哪还有什么麒麟才子。”梅长苏低头,避过萧景琰的目光炯炯,这个人用心看他时,他总是招架不住。“我说过了,不能让天下人将你和我这种阴诡之士关联起来。苏哲的使命已经了结,他也已经死了,这样的结局正正好。”

 

“还有梅长苏呢。”

 

“金陵中人谁不知苏哲即是梅长苏?景琰,我本就是个不存在之人,现在是一个实实在在的无名氏了。其实我也不应该还在这的。说白了,这不过是我的自私之举,是我私心作祟,还想在这里、在你身边留得久一些罢了。”

 

萧景琰一个哽咽,被他硬生生吞了下去,一时说不出话。他只有松了那手腕,顺势与人掌心相抵,十指紧扣。梅长苏由着他把二人相扣的手拉到唇边,由他吻上一个个指节,由他愈握愈紧,握得骨头生痛。

 

“你不如就趁此重头再来,埋名换姓,这一趟什么也不用管,只管快活。”

 

这人红着眼,要哭不哭的样子真是好看得过分。梅长苏出了神,觉得真的不能让他再随便哭了,生气伤心都不好,要给别人看了岂不失了帝王之威。

 

“也无不可,一回生两回熟,我这次可算是有了经验了。叫什么呢?”

 

“还是用‘苏’吧。干脆就叫苏子童,这个名字朕甚欢喜。苏卿以为可好?”

 

“萧景琰!”梅长苏只觉好气又好笑,当下只想巴他一下,倒不是没胆子,而是舍不得。“你这脑子都用来想这些有的没的吗!”

 

“我脑子里自是有情有义,先生不就是看上我这一点吗?”萧景琰垂了手,凑着脸和他说话,气息一下也是不分你我了。“既是情义在,那我想着你,又有什么出奇的。”

 

这话其实说得好歹有个三分理,只是七分似在耍流氓。

 

梅长苏还真不知这人嘴能这样贫。眼眶还湿润着,张嘴就敢来调戏他。他思忖着要说些什么话堵回去呢,一口气却不知怎的吐不顺了,当下就有些头昏,眼前黑了黑,干咳两声却是咳不出来。

 

“小苏!”

 

这可把萧景琰急坏了。梅长苏想安慰他说没事的,大抵是这底下有些闷了而已,但确乎不大舒服,干脆靠着他闭眼歇息,慢慢调整起呼吸来。萧景琰的手覆在他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,隔着衣物竟也感觉得到和暖,梅长苏好一会才反应过来,抓过他的领子自觉恶狠狠地吩咐:“不许费力气了!”

 

萧景琰“好、好”地应,手上却是好一阵才慢下来。他低首伏在梅长苏颈边,颇有些闷闷不乐道:“不该带你出来的。”

 

梅长苏哼道:“难得出来玩不带我?没门儿!不要说门,窗户也没有!”

 

又一声“你呀”。萧景琰便是有这样的本事,能把一句寻常话说得情深意切,万千缱绻。他情话要说得利索,梅长苏反而会觉得不自在,如此正是恰恰好,好似这一头傻牛,不论身处何方、身居何位,骨子里总还是不变的。

 

那一个“呀”拖了长又长,声音没入深寂,气息依旧绵长,有如情意不灭,情丝不断。

 

“你呀……要是在宫里闷得慌,就出去走走。带上飞流,我好放心。回廊州也好,去琅琊山也罢,这个天时到南方去正是一年好风光。”他眼中熠熠,目视黑暗,嘴角微翘,仿佛从中看出春来花开、山清水秀的景象来。“也千万记得给我报平安……”

 

“陛下……”

 

“陛什么下!”萧景琰啐,一双鹿儿眼瞪得如牛大,末了许觉自己恼得不应,遂又软了眼神儿,一下柔情骤生。“陛什么下。”

 

梅长苏抿抿嘴,叫他:

 

“景琰。”

 

那你呢?

 

他不问,他知道。他置天子前襟的手慢慢展平,覆满那一颗为社稷、怀天下的心,缓缓呼出哽在喉间的那一口气,低低语:“你可记得,我出征前夜,你与我说的那番说话?”

 

“当然。”

 

“我当时是怎么回答的?”

 

萧景琰一顿,答曰:“‘当然’。”

 

梅长苏也还记得,萧景琰曾说,他从未想到要去争夺那个至尊之位,只是不想让献王誉王那样的小人登顶;他不曾贪恋权力,不去计较所得;因他求的,是天下太平,是国泰民安。梅长苏同样记得,自己当时的说辞。

 

他没有选择。

 

“那个时候,你问我为什么选你,夏江问我为什么选你,先帝也问过我,为什么选你……那个时候,我说的也是实话,我确实是没有别的选择。献王,誉王,把他们推上高位很简单,让他们信我也并不难,但海水难量,在翻案一事上,他们本身就是最大变数。只有你……”梅长苏不知怎的就噤了泪,“只有你,会坚定不移地去完成此事。王子之中,我最了解你,你忍十三年冷落,仍然心系当年真相,你就是只倔得要命的牛,求的不过一个‘真’。在那一个局里,你就是起手无回,是我的演算里最大的定数。”

 

“我知道你更愿与将士同袍,立前方长守国土安宁,而非被桎梏在金陵之中,从此重任压肩,半步难迈。是我一己私欲,硬把你推上这个位子……但即便重来,我仍然会这么做。舅……先帝说,你是最不适合这个位子的,大家都这么想。你是不甚合适。但——”

 

“但什么?”

 

萧景琰用拇指给他拭泪。其实指腹所抵,仍然干燥,泪水仍盈于眶,未得以落下。反是如此一来,教泪终是框不住,崩了缺口,豆大得往下跌,打湿等候中的手指。

 

萧景琰接住他的眼泪,像是候着雪花落入手心。

 

“但你是最好的。”

 

他一字一句,斩钉截铁,可惜带了哭嗓,霎时少了力度。

 

萧景琰捧住他的脸,拇指来回几遍,似乎不把眼泪擦干誓不罢休。此刻若着长衫那该多好,今上心中默念,擦拭起来更加利落干脆,这会儿也只有任梅长苏把脸埋进自己掌中,睫毛搔痒指尖。待会风一刮这人脸上准生痛。

 

他低叹,嘴唇凑近去印上对方的眼睛,珍之重之,言不可表。

 

“你记性是最好,但也别欺负我这忘性大的人,好吗。”萧景琰这一副全然我奈你何的语气,一下竟让梅长苏有些自我怀疑的恍惚。“为皇长兄与赤焰平反,非你一人私欲,是众志成城,也是你我共同的目标。为君之路,是我自己选的,并没有放弃什么,彼时你的惊世之言,也只是给了我一个抉择的关头;为君之道,是我自幼耳濡目染,与你一同探讨笃定的;你没有逼我,也没有人能逼我,小殊,从来只有我自己。你也不必把一切都自己身上揽,萧景琰有萧景琰的担当——萧景琰本应有萧景琰的担当。

 

你说梅长苏的使命已然结束,确乎是结束了,萧景琰有萧景琰要做的事,也从来不是梅长苏可以替他去做的,这一点,你心里清楚,我心里也清楚,直面自己,是我首要的、也最应做到之事,你拦着护着我,并没什么意义。

 

我既对你承诺,不会让帝王之位动摇我的本心,就必会达成。从小到大,我应承你的事,有哪回没有兑现?倒是你呀……”

 

萧景琰想起那日他说,你不必担心我,又想起信使将珠匣送回尚是东宫的自己手上时,那一瞬的地动山摇,天塌海枯,就免不得有些气愤。

 

“你这个小骗子。”

 

梅长苏不吱声,萧景琰知道他是被自己说服了,只不愿认错,干脆什么也不说。他打小时候就这个样子,虽然更多的时候,是萧景琰被他呛得说不出话,还因他句句均是道理而无从反驳,然而此番得胜,也并没什么成就感于心,倒是别有慨叹,还有些怜惜。也罢、也罢,萧景琰也不要梅长苏认错,他的小苏有什么错?小苏要钻牛角尖,便让他钻去,正好与他这水牛凑一对儿,不也是件乐事吗?

 

“爱卿。”萧景琰与他额贴着贴额,心仍被他手所覆,只觉这世上不会有比他与自己更亲近之人了。“你听,来人了。”

 

果然,顶上端的传来一片乱糟糟的呼喊,飞流“啊啊”地喊着他的苏哥哥,蒙挚交替着叫他们二人,但叫得更多的,确也是“小殊”。萧景琰目光是片刻不离梅长苏,手一伸抓着了抛下来的绳子,忽然却不忍松开他俩紧扣的那双手。

 

“景琰。”

 

梅长苏似乎明他心意,安抚般地以拇指在他手心摩挲了一会,率先松了十指。萧景琰下意识手上一紧又松,终是放开这几要捂出汗来的手,拉过绳子,怀抱梅长苏将二人捆在了一起。

 

“景琰。”梅长苏眉一颦,嗔道:“你这样叫他们怎么把我们拉上去。”

 

“有蒙卿与飞流,这有什么难的?”他环梅长苏腰上的手紧了紧,就与上头打起招呼来:“好了。你们使点劲,朕与先生一同上来。”

 

低头又换了不自知的温柔:“你害怕不害怕?”

 

梅长苏失笑:“怕什么?”

 

“不要怕。”

 

“好。”

 

“小苏……”他低头偷了个香。“不要怕。”

 

“嗯。”

 

梅长苏的手也环住他的背。蒙挚在上头喊着,这就拉了啊。萧景琰的铠甲是凉的,萧景琰的眼睛是热的。他的心肠自然也是热的,热得能够把梅长苏心里那座又硬又冰的雪岭,一点一点地化开。他还是爱在称呼前头加个小,好似大上那么两岁,梅长苏就永远那么小。这些日子里,他有时叫小苏,有时叫小殊,有时连梅长苏也分不清,不过实在也是无妨,当初之所以取这一个“苏”字,本就是念起幼时,萧景琰口齿不清,殊苏不清的往事。此事萧景琰是不会知道的,梅长苏才不愿丢这个脸,但这同样也无妨——萧景琰才不管他的小苏用的是什么名字,反正,他的心里,住着的只有怀内此人,如何称呼没什么要紧——要是愿意让他叫梓童那是最好。

 

他如此想着,禁不住咧嘴笑。他笑了,梅长苏便也跟着笑。二人逐渐离地上升,光线愈近,笑愈明亮,胜似昔年金陵风云少年郎。

 

“景琰。”

 

“嗯?”

 

“你,”梅长苏蹭蹭他的鼻子。“傻。”

 

 

 





 



啊,这个“你呀”真是把我苏得膝盖一软,最受不得宠溺系了,瞬间沦陷。

这就是之前说过的那个“掉坑里了”:) 

其实昨天就敲好了,不过没吃饭就看完最后两集我整个人都有点恍惚,就没发=w=今天我可聪明了!吃完饭才来!然并卵,今天又没有戏看补了(。

根据大结局的台词稍微改了改。

剧组既然敢删了佛牙,我就敢当佛牙没老死555

别方,抱紧我,是糖。


还有两篇。下篇再见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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